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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的生态农业与御前的头痛旧疾
弹劾风波并未立刻将林穗卷入朝堂。高宗似乎将奏章留中不发,但压力无形弥漫。林穗在掖庭宫的处境变得微妙,往日殷勤的内侍宫人,如今见了她也多了几分闪躲。
暖窖和药草园的工作未停,但申请物料变得困难。贺兰敏之倒是依然故我地跑来,甚至带来些宫外的新奇种子,美其名曰“给田庄添点货”。
“怕了?”贺兰敏之看着林穗检查新到的占城稻(他不知从哪条南洋商船弄来的)种子,挑眉问道。
“怕也无用。”林穗将稻种小心收好,“只是觉得,精力该用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比如?”
“比如,若我真被赶出宫,你那十亩田庄,我打算一半种高产稻麦,一半搞生态混合农业。”林穗难得有心情规划,“水田养鸭除虫,旱地套种豆类固氮,林下养鸡,塘泥肥田……形成一个循环。”
贺兰敏之听得一愣一愣:“鸡鸭乱跑,不会糟蹋庄稼?”
“控制好数量和时机,反而有益。”林穗解释道,“这叫利用生物间的相互关系,减少人力,提升地力。比单纯拼命施肥浇水更可持续。”
“可持续?”
“就是能让土地一直肥沃,一直产出,而不是种几年就废了。”林穗简单道。
贺兰敏之若有所思,忽然道:“你这些话,要是能在朝堂上说给那些老头子听听,说不定挺有意思。”
林穗苦笑。朝堂?她现在连宫门都难出。
转机出现在三日后。高宗的头痛旧疾再次剧烈发作,这次连武昭仪的安抚和太医署的针灸汤药都收效甚微。圣人烦躁不安,甚至摔了药碗。
武昭仪终于再次召见林穗,地点却在圣人养病的寝殿外室。
“林穗,你之前提过的‘舒缓安神’之法,眼下可能一试?”武昭仪眼下有淡淡青影,显然也忧心忡忡,“不拘什么法子,只要能让圣人稍得安宁。”
林穗早已准备。她带来一个特制的香囊,内装混合了干燥薄荷、甘菊、薰衣草(西域传来少许)的草药,并滴入了几滴提纯的薄荷精油。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盒,里面是她用蜂蜡、薄荷精油、少量樟脑(唐代已有)和植物油调配的“清凉膏”。
“昭仪,此香囊可置于枕边或近处,其气清凉,或有助宁神。这清凉膏,可请昭仪净手后,取少许于指尖,轻轻按摩圣人太阳穴、风池穴,力道务必轻柔舒缓。”林穗演示了穴位位置和按摩手法,“此外,殿内可保持通风,光线宜暗,燃些清淡的果木香,或许比浓郁檀香更适宜。”
武昭仪记下,亲自拿着东西进了内室。
林穗在外等候,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能听到内室起初还有圣人压抑的呻吟和烦躁的响动,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武昭仪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放松:“圣人睡了,虽未全好,但总算安宁下来。你这两样东西,有些效用。”
林穗松了口气。
武昭仪看着她,缓缓道:“太医署弹劾你之事,圣人已知晓。原本,圣人念你救治太子、献祥瑞、进瓜果之功,不欲深究。但如今你涉入圣人病疾,他们更不会罢休。明日朔望朝参,恐有御史当庭发难。”
林穗心一沉。
“本宫问你,”武昭仪目光如炬,“若给你机会,在御前自辩,你可能说出道理,让圣人、也让朝臣明白,你所为并非‘奇技淫巧’,而是于国于民有益之事?”
林穗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快速掠过自己这段时间的所有作为:农事改良、卫生观念、基础医学、格物致用……
“下官愿尽力一试。”她挺直背脊。
“好。”武昭仪点头,“明日朝会,你随侍本宫身侧。若有人问及,你便答。记住,不卑不亢,只说事实,多举例子,少谈玄理。”
次日,太极宫含元殿,朔望大朝。文武百官按班次肃立。林穗作为女官,本无资格立于前朝正殿,但武昭仪特旨,许她垂首立于御座侧后方的帷幕旁,算是“随侍”。
朝议进行到一半,果然有御史出列,矛头直指林穗。奏对的还是那些罪名,但措辞更激烈,甚至引申到“女主干政,妖孽迭出”的影射。
高宗靠在御座上,脸色仍有些苍白,闻言眉头紧皱。
武昭仪起身,声音平静:“陛下,林穗所为,妾身略知一二。所谓‘奇技淫巧’,不过是些深耕肥田、改良农具、辨识药草之法,皆为实事实做,且有成效。双穗嘉禾、反季瓜果、缓解圣躬不适,皆有其功。若因此治罪,恐寒了务实之心。不若让她自陈一二,诸位大臣亦可明辨。”
高宗沉吟片刻:“准。林穗,你可有话说?”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焦到帷幕边那个青色女官服色的身影上。
林穗稳了稳心神,走出帷幕,跪拜,然后起身。她没有看那些目光各异的朝臣,而是望向御座,清晰开口:
“陛下,诸位大人。下官林穗,出身农野,所知有限。所为诸事,不过遵循八字:观察自然,利用规律,务求实效,以利民生。”
“譬如农事。下官改良犁具,是为省人力,深耕增产;沤制粪肥,是为变废为宝,养地肥田;培育新种,是为多产粮食,饱民之腹。此非奇技,乃尽人力以顺天时地利。”她顿了顿,“下官在宫外有十亩薄田(贺兰敏之输的田庄),正试行‘生态农法’。水田养鸭,鸭食杂草害虫,鸭粪肥田;旱地种麦,间作豆类,豆根固氮养麦;田边植树,林下养鸡,鸡除虫,粪肥树。如此循环,一地多收,且土地愈种愈肥。此非淫巧,乃效法自然共生之道,求可持续之丰产。”
朝堂上一阵低声议论。“可持续”这词新鲜,但意思易懂。
一位老臣哼道:“说得轻巧,禽畜践踏,岂不害稼?”
林穗答:“大人,万事需有‘度’与‘法’。多少亩田配多少鸭,何时放鸭入田,皆有讲究。如同治国,需张弛有度,规矩分明。放任禽畜是害,善加利用便是利。下官愿立军令状,若此法试行一年,田地减产或破坏,甘受任何责罚。”
另一位官员质疑:“你干涉东宫医药,险些酿祸,又作何解释?”
林穗坦然:“下官不通医理,只是见煎药器具有垢,水源邻近污渠,恐有不妥,故建议停用,先为太子补充水分盐分,此乃危急时维持性命之基础。幸得陛下、昭仪明断,查验果有疏漏。下官所为,并非越俎代庖,而是防患于未然。医者治病,亦需洁净环境与器具,此理相通。”
“那你为昭仪所制污秽之物……”有言官语带暧昧。
林穗面色不变,声音提高:“大人所指,可是下官为宫中女子卫生所试制的新式月事带?”她直接挑明,让那言官脸色一僵,“女子月事,乃天道人伦。然旧法简陋,易致疾病,尤不利于后宫妃嫔凤体安康。下官改用洁净棉布棉花,辅以艾草等抗菌之物,只为减少病痛,护卫健康。昭仪母仪天下,关心宫人疾苦,此乃仁德。若视护卫女子基本健康为‘污秽’,下官不知,究竟是何物更关乎‘风化’?”
她一番话,有理有据,从农业到卫生,紧扣“实效”与“民生”,甚至隐隐将武昭仪的关怀抬到道德高处。
朝堂上一时寂静。许多官员没想到这小小女官如此犀利敢言。
高宗听了,微微颔首。他头痛稍缓,听着这些实实在在的“利用规律”“增产”“防病”,比听那些玄之又玄的祥瑞或大道理顺耳得多。
“林穗所言,虽不尽合古制,却也是实干之言。”高宗缓缓开口,“农事乃国之根本,卫生关乎人之安康。其所为虽有逾矩之处,然初心可察,亦有微功。”他看向武昭仪,“昭仪以为如何?”
武昭仪起身:“陛下圣明。林穗年轻,行事或有鲁莽,但其才可用,其心务实。不若令其戴罪立功,专司宫中一应与农桑、格物相关之事,严加约束,以观后效。若再无建树,再罚不迟。”
这是给双方台阶下。高宗点头:“便依昭仪所言。林穗,朕命你暂领……‘司苑特使’之职,仍归尚服局,专事宫中农艺、格物应用之事。需谨慎行事,不得妄为。”
“下官领旨,谢陛下恩典,谢昭仪维护。”林穗叩首。
一场风波,看似以林穗的“险胜”和权宜的职位安排告终。她获得了官方认可的“技术研发”权限,虽然职位模糊,但有了继续做事的空间。
退朝后,林穗跟在武昭仪轿辇后返回后宫。行至无人处,武昭仪让她近前。
“今日应对,尚可。”武昭仪目视前方,“‘可持续’‘防患未然’这些词,用得不错。记住,在这宫里,乃至这天下,你要让人记住你的‘用处’,而不是你的‘异处’。”
“下官谨记。”林穗道。
“太医署那边,本宫会敲打。但你也要做出更多实实在在的、让人无法指摘的‘用处’。”武昭仪语气转深,“圣人的头疾,你再多想想法子。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太平渐渐长大,本宫希望她不止学女红诗书。你那套‘观察自然,利用规律’的脑子,找个机会,也让她沾沾边。”
林穗心中一震。这是……要她影响太平公主的教育?
“另外,”武昭仪似乎漫不经心,“贺兰敏之那小子,近来总往你那儿跑?”
林穗一惊,忙道:“贺兰公子只是对农艺新奇之物有些兴趣。”
武昭仪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莫测:“年轻人,有兴趣是好事。敏之性骄,但本质不坏。你……看着办吧。”
轿辇远去。林穗站在原地,品味着武昭仪最后几句话。
让她影响太平公主。
默许甚至鼓励她与贺兰敏之的往来。
这其中的深意……
她抬头,望着重重宫阙上空那方狭小的天空。
自己仿佛一颗棋子,正被那双翻云覆雨的手,轻轻放在了棋盘某个关键的位置。
而棋盘的另一端,对手的影子,已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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