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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回忆
特殊的保护性监查,意味着我从普通的拘留室被转移到了一个更加封闭、监控更加严密的单人房间。房间不大,但干净,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床铺,一个同样固定的桌子,以及一个没有任何尖锐边角的独立卫生间。唯一的窗户是磨砂玻璃,外面焊着结实的铁栏,透光不透影。墙角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那是24小时运行的监控探头。门外有专人值守。
这种环境本该令人窒息,但奇怪的,我反而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感。至少在这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他”,那双可能一直窥视着我的眼睛,暂时被这森严的壁垒隔绝在外了。
陈警官的效率很高。转移后不久,他就带来了一个加密的平板电脑和一份厚厚的纸质文件。文件是经过筛选的、我过去几年部分“客户”的匿名化基础信息和交易记录摘要——主要是那些让我感觉异常、或者支付方式古怪的案例。平板电脑里则存储着警方能够调取到的、与那个绿色塑料盒表面图案可能相关的符号、徽记数据库,以及一些加密的、关于非常规犯罪和疑似精神控制案例的参考资料。
“李维,你的任务很明确,但也很危险。”陈警官的神色比在审讯室时更加凝重,“利用你的‘能力’和对旧物记忆的敏感度,仔细梳理这些客户资料和符号库。看看能否找到与那个图案、与‘样本’、与那个冰冷男人气质相符的线索。任何细微的关联都不要放过。但记住,这只是第一步,是纸上谈兵。真正的回溯和验证,需要在你精神相对稳定、并且有专业人员在场的情况下进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博士和另一位犯罪心理学专家会定期过来,对你进行心理评估,并在必要时引导你进行可控的记忆检索。我们必须在确保你不被那些记忆彻底击垮的前提下,挖掘出有用的信息。”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现在既是调查员,也是最关键的、不稳定的证物。过度刺激,我可能会疯;挖掘不够,真相永沉。
接下来的日子,我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半囚徒半研究者的生活。每天大部分时间,我对着平板电脑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符号,以及记录着客户只言片语和异常要求的文件,努力回忆,试图建立联系。
起初进展缓慢。那些符号大多似是而非。客户记录里充斥着各种隐私、欲望和创伤,要将其中可能与“图案”、“样本”、“控制”相关的蛛丝马迹剥离出来,如同大海捞针。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在翻阅一份大约两年前的记录时,手指停住了。
客户代号“灰影”,男性,声音经过处理(自称感冒),通过中间人介绍,支付现金。他带来一块老旧的机械怀表,表壳背面有严重的划痕。要求:不是修复记忆,而是“加固”怀表上附着的一段关于“定期清扫仓库”的记忆,并确保这段记忆的“清晰和紧迫感”。
当时我觉得这个要求古怪。“清扫仓库”有什么好加固的?但客户支付丰厚,且没有其他异常,我便照做了。在接触怀表时,我感受到的记忆片段很单调: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面孔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地擦拭一个金属架子,架子上摆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深色玻璃瓶或金属罐,标签模糊。空气中有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但又不同的化学品气味。那人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严谨。
当时我没多想。但现在,结合“样本”、“甜腻刺鼻化学品气味”这些关键词,这个片段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定期清扫仓库”——会不会是定期处理或维护“样本”?
那个模糊的化学品气味……
我立刻在平板电脑的符号库中搜索与“生物”、“化学”、“实验室”、“保管”相关的图标、徽记。没有直接匹配的。但我注意到,在某个境外已解散的、据传进行过非伦理生物研究的私人机构流出的零星资料图片中,有一个作为装饰边纹使用的符号,其线条的扭曲感和那种“有机的律动感”,与绿色塑料盒上的图案有几分神似,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属于同一种令人不适的美学风格。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继续翻找“灰影”的记录,发现中间人是一个叫“老童”的古董贩子,在旧货市场有些名气,但行踪不定。警方备注,此人在另一起文物走私案中曾被调查,但证据不足释放。
“老童”……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努力回想,是不是在别的客户记录里也出现过?我快速浏览,果然,在另一份三年前的记录里,一个要求“抹去”某本旧书扉页签名记忆的客户,也是通过“老童”介绍的。那本书的内容……客户没有明说,只含糊提及是“家族遗留的晦气东西”。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开始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穿起。“老童”可能是一个为那个隐秘圈子介绍“记忆清洁工”的中间人。而“灰影”要求加固的“清扫仓库”记忆,极有可能与我记忆中的甜腻化学品气味、以及“样本”有关。
那么,林鹤呢?他是不是也通过某种渠道,接触到了与这个圈子相关的“资料”(他认出图案时提到的),进而看到了不该看的“样本”(绿色盒子),才招来杀身之祸?
那个冰冷的男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圈子的执行者或中层人物。他负责处理“麻烦”,确保秘密不被泄露。而他的手段,包括灭口,也包括利用或制造“记忆障碍”。
第四天,王博士和另一位表情严肃、眼神锐利的女专家沈教授一起来到我的房间。他们进行了一次更深入、但更加谨慎的引导性回溯,目标明确指向“灰影”的那块怀表,以及我记忆中那个“清扫仓库”的片段。
在专业的放松技术和我的主动配合下,记忆片段比上次更加清晰。我甚至“闻”到了那化学品气味更具体的层次——甜腻之下,有一种冰冷的、类似金属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那个擦拭架子的人,虽然面孔依旧模糊,但我在他微微挽起的袖口下方,隐约看到了一小段深色的纹身痕迹……不是完整的图案,只是几根扭曲的线条末端。
“能看清线条的走向吗?或者颜色?”沈教授轻声问,她的声音有种奇特的穿透力,能让人在记忆的深潜中保持一丝清明。
我集中精神,记忆的“镜头”仿佛拉近。那纹身是青黑色的,线条……不是静止的装饰,更像是一种简化了的、蠕动的触须图案的一部分。和绿色塑料盒上的图案,风格高度一致!
“纹身……部分图案……和盒子上的……很像……”我断断续续地说。
王博士和沈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证实了他们的某种猜测。
回溯结束后,我疲惫不堪,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线索正在汇聚。
陈警官很快得到了汇报。他告诉我,警方已经将“老童”列为重点调查对象,正在秘密布控。同时对那个已解散的私人研究机构的残留档案进行国际协查。绿色塑料盒的微量物质分析和图案比对也在加紧进行。
“李维,你提供的信息非常关键。”陈警官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算是鼓励的表情,“我们可能触及到了一个长期潜伏、进行非法(甚至更可怕)研究,并拥有非常规手段掩盖痕迹的犯罪网络。林鹤的案件,可能只是这个网络暴露出来的冰山一角。”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但这也意味着,你的处境更危险了。那个‘他’,或者他代表的组织,一旦察觉到我们调查方向的转变,尤其是触及到‘灰影’、‘老童’这些环节,很可能会采取行动。要么切断线索,要么……清除隐患。”
清除隐患。我当然明白这个词意味着什么。
“所以,你的保护等级需要再次提升。同时,我们需要你尝试回忆另一个关键点。”陈警官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个冰冷的男人,有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身份、归属、或者下一步指令的信息?哪怕是一句习惯用语,一个特定的手势,或者……他有没有无意中透露过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某个代号?”
我陷入沉思。记忆的最后一幕,那个男人蹲在我面前,冰冷的威胁之后,他最后说的好像是……
“他让我‘滚’,还说……‘别回头’。”我回忆着,“然后……他好像……站起身的时候,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很轻微,像是金属片碰撞的声音,又像是……一个小铃铛?声音很短促。”
“金属片?铃铛?”陈警官皱眉,“能形容一下声音的音质吗?”
“很清脆……但有点闷,不是那种响亮的铃铛……更像是一种……很小的、铜制或合金的……东西碰撞。” 我努力捕捉那瞬间的听觉记忆。
陈警官若有所思地记录下来。“还有吗?任何细节。”
我摇摇头。那晚的恐惧和之后的“记忆处理”,让很多细节变得模糊或丢失。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通讯器响了,是外部守卫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陈队,技术科紧急报告,关于那个绿色塑料盒的初步物质分析有异常发现!”
陈警官立刻起身,对我快速说道:“你继续梳理资料,注意安全。有任何新的记忆触发,立刻通过守卫报告。”
他匆匆离开。房间再次恢复寂静,只有平板电脑屏幕的微光和墙角监控探头那点不起眼的红光。
我坐回桌前,心绪难平。物质分析有异常发现?会是什么?盒子里曾经装过的“样本”残留?还是盒子本身的材质有什么特殊?
那个清脆又带点闷响的金属碰撞声……到底是什么?那个男人身上,会带着什么特殊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空空如也。但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突然掠过——好像在很多年前,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手腕上是不是戴过什么东西?不是手表,是别的……有点重,有点凉,偶尔会发出轻微的……
我甩甩头,试图抓住这丝飘忽的感觉,但它很快消散了。
也许只是神经紧张导致的错觉。
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平板电脑上,翻看着那些诡异的符号和客户记录。但那个金属碰撞的轻响,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我知道,调查正在加速逼近核心。而我记忆深处那些被封锁、被篡改的角落,也正在这内外夹击的压力下,变得越发动荡不安。
下一次记忆的回溯,或许将不再局限于林鹤死亡的那个夜晚。它可能会带我走向更遥远的过去,触及那个冰冷男人出现之前,我自身记忆中那片更加混沌、也更加关键的空白地带。
那里,或许藏着我如何被选中、被“处理”、乃至被利用的原始密码。
而那个金属碰撞的轻响,会不会就是打开那片空白地带的,又一把钥匙?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在这高度戒备的囚室里,我仿佛能听到,两个无形的齿轮——警方全力推进的调查齿轮,和那个黑暗网络察觉危险后可能开始反向转动的毁灭齿轮——正在缓缓咬合,发出低沉而致命的摩擦声。
而我,正站在这两个齿轮即将啮合的交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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