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阈限的暗涌
UCCA的展览空间空旷而冷冽,高挑的屋顶悬挂着尚未安装的钢架,地面散落着电缆和包装材料。空气里弥漫着石膏粉、松木和新油漆的味道。林淮戴着安全帽,正与声学工程师和灯光设计师围着一张铺在临时工作台上的图纸激烈讨论。
叶荷狸站在中央,脚下是未来主展厅“阈限通道”的标记线。她穿着工装裤和旧球鞋,手里拿着新买的录音机和陆清晏借给她的分贝仪,试图在脑海中预演声音在这里流动的轨迹。空间比她想象的更大,更“硬”,声音在这里会如何反射、衰减、叠加,都是未知数。
“叶老师,”林淮结束讨论,走过来,额角有细汗,“抱歉,技术细节总是最磨人。怎么样,对这个‘深海电台’的巢穴,有感觉了吗?”
“空间很大,很‘吃’声音。”叶荷狸如实说,“我需要考虑在这里播放的声音必须有足够的低频支撑和细节密度,否则很容易被空间稀释,变得空洞。”
“专业。”林淮赞赏地点头,“所以我们需要定制扬声器阵列,不仅仅是墙面和天花板嵌入,地面也可能需要布置震动单元,让声音不只是被听到,还能被‘感觉’到。特别是你那些模拟深海频率的部分。”他指了指图纸上几个标记点,“我们计划在这里,这里,设置几个独立的‘聆听舱’,类似电话亭,观众可以进去,听到更私密、更细微的声音片段,比如你录制的某个人的心跳,或者一段几乎听不见的耳语。这就像深海电台偶尔捕捉到的、异常清晰的孤立信号。”
这个想法让叶荷狸兴奋。她立刻联想到自己录制的那些城市睡眠声音——独居老人的辗转反侧、婴儿模糊的梦呓、便利店守夜人单调的翻书声——这些极其私密的声音,正适合放入这样的“聆听舱”。
“声音素材的筛选和分类必须非常精细。”叶荷狸说,思维快速运转,“主通道是宏大的、混合的‘深海背景音’,而聆听舱是具体的、孤立的‘浮标信号’。”
“没错!”林淮眼睛发亮,“我们需要尽快开始大规模采集。你列的清单我看过了,很有代表性。有些地方,可能需要特别许可,这个我来协调。还有一些即将拆除的老街区,动作要快。”
接下来的几天,叶荷狸的生活进入了高速旋转的状态。白天,她背着录音设备,像一个都市游魂,穿梭在各种“阈限”空间。她录下了地铁末班车驶离后,站台上清洁工用方言哼唱的寂寞小调;录下了凌晨批发市场里,菜贩们搬运蔬菜时粗重的喘息和泡沫箱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录下了即将关闭的老式公共澡堂里,水汽氤氲中老人们缓慢的交谈和哗哗的水流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对即将消失的场所的眷恋。
晚上,她整理录音,进行分类、标注,开始为UCCA的主声音线做初步拼接。同时,她还要坚持写“声音日记”,记录每天采集的感受和思考。文字对她而言确实是一种挑战,她必须克制自己作为DJ对节奏和情绪的直觉性渲染,学习用更冷静、更准确的笔触去描述声音和场景,挖掘声音背后的社会性与个人记忆。陆清晏会定期阅读她的日记片段,给出简洁却犀利的批注:“此处感觉多于描述”、“联想可以更大胆,但需扎根于具体声音细节”、“隐私伦理问题考虑了吗?”
这种高强度的创作节奏,让她感到充实,也让她像一个持续拉满的弓弦,紧绷着。
与金羽熹的“0400频道”成了她唯一规律性的、纯粹脱离功利的时刻。他们依然很少交谈,只是交换声音片段。有时是他录制的海浪声,有时是他即兴的一段合成器氛围音乐,空灵而忧郁。叶荷狸则会分享她白天采集到的某个有趣的声音碎片,经过简单的处理——比如把菜市场的嘈杂变成某种有节奏的打击乐循环,或者把澡堂的水流声拉伸成绵长的铺底音效。
这种无声的、创作性的对话,像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持续地亮着。但她能感觉到,金羽熹传来的声音里,某种焦躁和阴郁的气息在逐渐加深。偶尔,他的音乐片段里会出现不和谐的失真爆音,或者一段旋律戛然而止,仿佛情绪突然断裂。她问过一次,他只回了一个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工具,所有情绪只能被允许出现!”
她没再多问。他们之间有种默契,不过度涉入彼此现实中的泥沼,只在这个用声音构建的私密频率里相会。
陈祺轩的信息会间歇性地出现,通常是分享某个她可能感兴趣的艺术资讯,或者询问项目进展是否顺利,需不需要帮助。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位可靠的瞭望塔。叶荷狸偶尔会就一些实际困难咨询他,比如某个场地协调遇到阻碍,他总是能迅速给出有效的建议或直接提供解决路径,效率高得令人安心。但他不再提及任何私人话题,那晚在二手店外的忠告,仿佛只是偶然划过夜空的流星。
直到一周后,叶荷狸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创作瓶颈。
她试图将一段录制的长时录音——那里只有路边忙碌各种声音、人群偶尔轻柔的脚步声、人们悲伤时压抑的啜泣声——融入UCCA的主声音线。这段录音本身充满了巨大的张力,是生命处于最脆弱“阈限”状态的直接声音证据。但无论她如何尝试滤波、变速、分层,它一旦放入她构建的、相对抽象和宏大的“城市深海”声景中,就显得过于具体、过于沉重,甚至有些突兀,破坏了整体声音画卷的连贯性与隐喻性。
她反复折腾到凌晨三点,耳机里的声音开始变得扭曲而令人烦躁。一种熟悉的、在夜店打碟遇到技术故障时才会出现的冰冷焦虑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摘下耳机,猛地推开椅子,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窗外是沉睡的城市,而她的脑海里却是一片声音的废墟。
她想起了陆清晏的严谨期待,想起了林淮对展览艺术高度的要求,想起了自己那本还未成型的“声音日记”所需要的持续产出。压力像无形的潮水,淹没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了手机,点开了与金羽熹的对话窗口。没有发送声音,而是打了一行字:“卡住了。声音不听我的话。”
她没指望立刻得到回复。但仅仅几分钟后,他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喂?”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有些沙哑,背景异常安静,不像在工作室,也不像在外面。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叶荷狸没想到他会打电话。
“没有。刚结束一个……不太愉快的电话会议。”金羽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烦躁,“你说卡住了?音乐?”
“算是吧。一个艺术项目的声音主线,有一段现实录音太‘实’,融不进去。”叶荷狸简单解释了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响声,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我最近也卡住了。”他忽然说,语气有些飘忽,“写不出新东西。公司催,粉丝催,我自己也催自己。但脑子里是空的,或者塞满了垃圾。听到的任何声音都让我烦。”他又吸了一口烟,“有时候觉得,做音乐做到最后,是在把自己一点一点掏空,然后用垃圾填满。”
他的坦诚让叶荷狸愣住了。公众面前光芒万丈、才华横溢的金羽熹,私下里也会陷入这样的创作枯竭和自我怀疑。
“也许……我们都需要停一下?”叶荷狸不确定地说。
“停不了。”金羽熹短促地笑了一声,毫无笑意,“上了这趟车,就得开到散架。你呢?你的‘深海电台’,不是也得一直发出信号吗?”
“但信号可以模糊,可以断续,甚至可以假装收到的是杂音。”叶荷狸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一定每时每刻都要清晰、要有意义。有时候,‘无意义’本身也是一种意义,尤其是在深海那种地方。”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良久,金羽熹低声说:“……你比我想得狡猾。”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那段太‘实’的录音,也许不用强行融入。就让它突兀着,像深海电台突然收到一段来自沉船的、过于清晰的求救信号,清晰到刺耳,清晰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幻觉。有时候,破坏和谐,就是最有力的表达。”
叶荷狸心中一动。她一直试图“消化”那段录音,使其符合整体,却从未想过,保留它的“突兀”和“不合时宜”,反而可能成为一种更强烈的艺术表达,更能体现“阈限”状态下的那种撕裂感和不确定性。
“谢谢。”她说,“你这个思路……很痛,但可能对了。”
“痛就对了。”金羽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不痛的东西,谁记得住?”他顿了顿,“你那边很安静。”
“嗯,凌晨了。”
“我这边也是。”他轻轻说,“除了我自己呼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有时候觉得,安静比噪音更可怕。”
一种奇异的共鸣在他们之间产生。隔着电波,两个在各自领域挣扎、被压力和期待灼烧的灵魂,在这个寂静的凌晨,短暂地卸下了盔甲。
“那……我给你听点声音?”叶荷狸忽然说。她拿起录音机,对准窗外,录下了此刻万籁俱寂中,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也许是远处变压器极其低沉的嗡鸣,也许是地板木材因温度变化发出的极轻微噼啪声——然后发送过去。
金羽熹听了,发回来一段更短的音频,是他用嘴轻轻模拟出的、类似无线电静噪的“嘶……”声,拉得很长。
没有意义的交流。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传达此刻的心境:孤独,但知道另一头有人同样醒着,同样在寂静中捕捉着虚无的声响。
“睡吧。”金羽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明天……继续跟声音打架。”
挂断电话,叶荷狸没有立刻去修改作品。她坐回电脑前,看着那段重症监护室外的录音文件,心境已然不同。她不再试图“解决”它,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展示”它的不合时宜。也许,可以给它一个独立的、略带干扰效果的声道,在主声音线的某些段落突然插入,又迅速隐去,像一次次猝不及防的、关于生命脆弱性的提醒。
思路打开了。她一直工作到天色微明。
第二天下午,她去文学院找陆清晏讨论“声音日记”的进展。陆清晏仔细阅读了她最新一周的日记,眉头微蹙。
“文字有进步,更克制了。”他先肯定了优点,然后指出问题,“但情感投射还是过于强烈。你看这里,描述菜市场老人的咳嗽声,你写‘那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夜的寂静,也拉扯着我的某根神经。’比喻很生动,但‘拉扯着我的神经’这种表述,过于主观,容易让读者觉得你在滥情,而不是引导他们去听那声音本身。”
叶荷狸有些不服:“可我当时就是那种感觉。”
“感觉是你的,但写作是沟通的艺术。”陆清晏耐心地说,“你需要做的,不是简单宣泄感觉,而是通过精确的描述,让读者‘产生’类似的感觉,或者至少理解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试着更客观地描述声音的物理特性——音高、音色、节奏、出现的语境——让声音自己说话。你的联想和情绪,可以放在更后面,或者更隐晦地渗透在字里行间。”
他把日记推回来:“重写这一部分。记住,你是观察者和记录者,首先是对声音负责,其次才是对自己情绪负责。”
他的话理性而正确,却让叶荷狸感到一阵莫名的憋闷。在UCCA的项目里,林淮鼓励她大胆进行艺术化处理;在金羽熹那里,她可以肆意表达瞬间的感受;唯独在陆清晏这里,她必须遵循学术的严谨和文字的克制。这没有错,甚至是对她大有裨益的训练,但此刻,却像一副无形的框架,让她感到束缚。
“我明白了。”她收起日记,语气有些淡。
陆清晏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推了推眼镜:“觉得我在限制你?”
“有点。”叶荷狸坦言。
“必要的限制,是为了让表达更有力量。”陆清晏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银杏树,“不加节制的感性,最终会流于空洞的自恋。你现在站在几个领域的交叉口,这是优势,但也容易迷失。学术训练能给你理性和结构,这是你从其他领域很难获得的东西。痛苦是成长的代价。”
又是“代价”。叶荷狸想起金羽熹说的“痛就对了”。似乎每个人都在告诉她,想要前进,就必须忍受某种不适甚至痛苦。
离开文学院时,她的心情有些沉重。陆清晏的严格要求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身的不够成熟。她既渴望他提供的路径和认可,又本能地抗拒那种被规训的感觉。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陈祺轩的电话。
“在C大?”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刚出来。”
“方便见面吗?二十分钟后,上次那家二手店隔壁的咖啡馆。”
叶荷狸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她需要一点脱离目前所有创作语境的空间。
咖啡馆很安静,放着舒缓的爵士乐。陈祺轩已经坐在靠里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黑咖啡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清醒。
“打扰你工作了?”叶荷狸坐下,点了一杯美式。
“不算。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正好歇口气。”陈祺轩合上电脑,“你看起来有点累。项目不顺利?”
叶荷狸简单说了说创作上的瓶颈和陆清晏的“重写”要求,略去了与金羽熹深夜通话的细节。
陈祺轩安静地听完,搅动着咖啡:“陆教授的方法论是对的,尤其是如果你想在学术或严肃出版领域立足。但艺术创作……”他沉吟了一下,“有时候需要一点‘错误’,一点失控。我记得你刚在‘酒吧’站住脚的时候,有一次设备故障,你被迫用最原始的方式接歌,反而那晚的效果特别炸。记得吗?”
叶荷狸当然记得。那是她职业生涯早期的一次意外,却成了她风格形成的转折点之一。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消化规则是必要的,但别让规则完全扼杀你本能里那些‘错误’但充满生命力的东西。”陈祺轩看着她,“陆清晏给你地图,但地图画不出路上所有的风景,尤其是那些偏离主道的、意外的景致。金羽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或许能给你偏离主道的勇气,甚至带你看到一些极致的风景,但那条路没有地图,风险很高。”
他的话,再次精准地切中了叶荷狸当下的矛盾心理。她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感激他的洞察和理解,又因为他如此清晰地看透她与另外两人的关系本质而感到一丝不安。他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始终在评估她的棋局。
“那你呢?”叶荷狸忽然问,话出口才觉有些突兀,“你给我的是什么?”
陈祺轩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咖啡杯深色的液面上。
“我?”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我大概……是那个知道你可能会在哪儿摔倒,所以提前在那边放了软垫的人。虽然我知道,有时候你宁愿摔一下,尝尝痛的滋味。”
这个比喻让叶荷狸心头一震。它如此准确,甚至有些残忍地揭示了他与她之间那种保护与被保护、理性与冲动之间永恒的张力。他提供的安全感是真实的,但有时也让她感到自己像个被预设了路径的孩子。
“软垫很好。”叶荷狸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咖啡,“但有时候,人需要知道自己摔在硬地上到底有多疼。”
陈祺轩微微颔首,没有反驳。“我明白。”他说,“所以,我只是把垫子放在那里,用不用,什么时候用,是你的事。”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爵士乐流淌着,萨克斯风的声音慵懒而略带忧伤。
“对了,”陈祺轩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如常,“你清单里那个即将拆除的棉纺厂老宿舍区,协调有点麻烦。产权复杂,留守老人也多,不太欢迎外人。我通过一个做社区公益的朋友联系了那边居委会,说是可以做一次‘记录老城声音’的公益活动,顺便帮几位老人检修一下家里的老旧电路。你到时候可以跟着公益团队进去,但要注意分寸,别太打扰。”
他又解决了一个实际困难。叶荷狸道谢,心情复杂。
离开咖啡馆时,天色已近黄昏。陈祺轩没有提出送她,只是站在门口,说:“注意休息。弦别绷太紧。”
叶荷狸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华灯初上。她的脑海里回荡着三个男人的话,三种不同的声音,代表三条不同的路径,也牵扯着她内心不同的部分——对认可的渴望,对纯粹创作的向往,对安全与现实的依赖,以及那份不甘被定义的倔强。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分裂感。仿佛有三个叶荷狸在同时行走:一个在UCCA的冷光下拼接声音的艺术家,一个在书桌前咬文嚼字的记录者,一个在深夜频率里与另一个孤独灵魂交换声响的知己。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才是她应该成为的样子?
手机震动,是林淮发来的消息,确认了明天去棉纺厂老宿舍区录音的安排,并附上了公益团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叶荷狸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无论如何,明天,她有地方要去,有声音要听。路还在脚下,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带着所有的矛盾、期待、痛苦与可能,走向下一个需要她聆听和记录的“阈限”之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