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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控错觉
霜降那日,京城落了第一场薄霜。
听竹小筑的竹林染上浅金,晨光透过疏叶洒在石径上,碎金般摇曳。萧宸踏霜而来,手中提着一只鎏金食盒——里头是御膳房新制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甜软适口,最宜配茶。
顾清晏在暖阁窗前等他。
今日他穿了件月白暗银竹纹的夹袄,外罩素青鹤氅,乌发用一支青玉簪松松挽着,余发垂在肩头。见萧宸进来,他抬眸浅笑:“慕公子今日来得早。”
“怕糕点凉了。”萧宸将食盒放在案上,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顾清晏的手温,“手这样凉,怎么不多穿些?”
顾清晏任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轻颤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
“习惯了。”他轻声说,抽回手去开食盒,“好香。”
桂花甜香与栗子暖香散开,混着暖阁里的药气,竟有种奇异的温馨。顾清晏拈起一块糕点,小口尝了,眼睫弯起:“是江南的味道。”
萧宸看着他那满足的神情,心头莫名一软。
这一个月来,他已将顾清晏的习惯摸透:畏寒,却不爱穿得太厚;嗜甜,却因药性不能多食;午后易倦,却强撑着陪他下棋;夜咳最重,却总说“无碍”。
而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
习惯了下朝后便换常服出宫,习惯了带些小玩意儿来讨他欢心,习惯了他煮茶时那专注的侧脸,习惯了他咳嗽时自己心头一紧的感觉。
甚至……习惯了“慕初”这个身份。
有时在朝堂上面对郑宏的步步紧逼,他会忽然想起顾清晏那句“知道了反而安全”——想起他说这话时,眼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澈。
然后,便觉得这龙椅上的孤寒,似乎轻了些。
午后对弈,萧宸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早朝,郑宏党羽联名上奏,以“北境军费不足”为由,要求裁撤南疆驻军三成。这明摆着是要进一步削弱顾家旧部,他虽当场驳回,却知此事不会轻易了结。
“慕公子。”顾清晏落下一子,抬眸看他,“可是有心事?”
萧宸回神,看着棋盘——自己方才那步棋,竟是明显的疏漏。
“朝中琐事罢了。”他掩饰道,“扰了顾公子雅兴。”
顾清晏却放下棋子,温声道:“若慕公子信得过,不妨说说。虽不能为公子分忧,至少……可当个树洞。”
他的目光温和,神情真挚。
萧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一瞬。
“是关于……兵权之事。”他斟酌着开口,“有人想动南疆的驻军。”
顾清晏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
“南疆……”他垂眸看着棋盘,声音轻得像叹息,“那片土地,流了太多顾家军的血。”
“我知道。”萧宸忍不住道,“所以不能让他们得逞。”
顾清晏抬眸看他,眼中似有星光闪过。
“慕公子,”他轻声问,“为何这般在意南疆?”
为何?
萧宸喉头一哽。
因为那是你父亲战死的地方,是你半生戎马的疆场,是你如今病骨支离的根源——这些话在心头翻涌,却不能说出口。
最终,他只道:“因为那是大雍的屏障。”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良久,微微一笑。
“慕公子心怀天下。”他重新拈起棋子,“那这局棋……我们换个下法。”
“如何换?”
“不争一子得失,只谋全局大势。”顾清晏将棋子落在棋盘天元,“就像南疆——有人想裁军,那便让他裁。裁下来的兵,换个名目,换个地方,照样是兵。”
萧宸心头一震。
这话……与影卫昨日密报中,顾家旧部暗中调动的迹象,竟不谋而合!
“顾公子似乎……对兵事很熟?”他试探道。
顾清晏却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是父亲生前常念叨,耳濡目染罢了。如今这副身子,谈何兵事?”
他说着,又低低咳嗽起来。
萧宸连忙起身,替他抚背顺气。掌心下的脊骨单薄嶙峋,随着咳嗽轻颤,像风中残烛。
这一刻,所有疑虑都消散了。
这样一个病弱之人,怎么可能暗中谋划什么?那些所谓的“蛛丝马迹”,或许只是顾家旧部不甘沉寂的自发之举。
而他……竟怀疑他。
“抱歉。”萧宸低声道,“我不该提这些。”
顾清晏缓过气来,靠在他臂弯里,脸色苍白如纸,却勉强一笑:“无妨。能和慕公子说说这些……我其实,很高兴。”
他的气息拂在萧宸颈侧,温热而虚弱。
萧宸心头那点柔软,终于彻底化开。
傍晚时分,萧宸该回宫了。
顾清晏送他到院门口,像往常一样。秋风卷起他素青鹤氅的衣摆,像欲飞的鹤翼。
“明日……”萧宸看着他,“我还来。”
顾清晏点头,眼中漾开温柔笑意:“我煮新茶等公子。”
“天冷,别在风口等。”
“好。”
简单几句对答,却透着说不出的亲昵。萧宸转身离去时,脚步竟有些迟疑——他忽然不想走了,想留在这竹林深处,留在这温茶淡香里,留在这人身边。
但他终究是皇帝。
走出很远,他回头。
顾清晏还站在那里,一身素青融在暮色竹影里,像一幅淡墨写意画。见他回头,还抬手挥了挥。
萧宸也挥手,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看,他在等我回头。
看,他眼中只有我。
这一个月的温柔以待,耐心陪伴,终于换来了他的信任与依赖。
这局棋……他赢了。
院门合拢。
顾清晏脸上温柔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他转身,缓步走回暖阁。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脊背挺直,再无半分病弱之态。
老仆迎上来,低声道:“公子,北边来信了。”
“念。”
“南疆旧部已按计划分批北上,以‘商队’‘工匠’名义潜入北境三州。郑宏裁军的折子后日再上,陛下必会驳回,届时我们的人可顺势提出‘北境增防’——明面上是应对北狄,实则……”
顾清晏抬手止住他的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萧宸离去的那条小径。
暮色渐浓,竹影深深。
“他今日问我,为何在意南疆。”顾清晏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说,因为那是大雍的屏障。”
老仆不解:“公子为何不……”
“为何不趁机诉苦?不趁机挑明郑宏的阴谋?”顾清晏转过头,眼中寒光凛冽,“因为时候未到。”
他走到案边,看着那盘未下完的棋。
萧宸今日那步疏漏,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疏忽,是心神不宁。为何不宁?因为朝堂压力,因为郑宏步步紧逼。
而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他知道得越多,陷得越深。”顾清晏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摩挲,“等他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郑宏,等他觉得我是唯一可信任的人时……”
棋子落在棋盘上。
“啪”一声轻响。
“便是收网之时。”
老仆看着公子沉静的侧脸,忽然打了个寒噤。
这一个月的温柔体贴,煮茶对弈,轻声细语……原来每一分,都是算计。
连陛下爱吃什么糕点,何时易倦,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公子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情。
这是一张,用温柔编织的,天罗地网。
夜深了。
顾清晏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天上那轮冷月。
手中握着一枚玉佩——是萧宸今日“不慎”落下的,羊脂白玉,雕着精致的龙纹。宫中之物,他却说是“家传”。
拙劣的谎言。
可萧宸不知道的是,这枚玉佩……顾清晏认得。
三年前,先帝曾将此玉赐给一位皇子,赞其“有龙章凤姿”。后来那位皇子在夺嫡中落败,玉也不知所踪。
原来,到了萧宸手里。
“慕初……”顾清晏低声念着这个化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想起萧宸今日替他抚背时,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说“明日我还来”时,眼中的温柔;想起他回头时,那满足的笑意。
多可笑。
以为掌控了一切的人,其实才是被掌控的那个。
以为走进他心里的人,其实连门都没摸到。
顾清晏将玉佩握紧,玉的凉意渗入掌心。
“萧宸,”他对着月光,轻声自语,“你可知……”
“你越是想抓住我。”
“就离我为你准备的囚笼……”
“越近。”
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像无数细语,在夜色中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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