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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粥
山风掠过石阶,将施粥的米香与檀香气息吹到树下。迦蓝望着那些双手合十的百姓,望着他们从僧人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神有些空茫。
他曾站在那个位置,主持过无数场法会,施过数不清的粥米。那时,赞誉、拥戴、虔诚的目光如同温暖的潮水。而今潮水退去,他只站在岸边,成了一个无关的的看客。
应九灯将他细微的怔忪尽收眼底。魔尊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将他垂在身侧、微微发凉的手拢入掌心,用自己温热的体温慢慢熨帖着。他不屑于用言语安慰,他的小菩萨也不需要浅薄的同情。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在看风景,而我在守着你。
就是这份平静,成了最尖锐的刺。
一个满头花白、皱纹里嵌满风霜的老妪,颤巍巍地接过僧人递来的粥。她习惯性地想朝着寺庙方向拜一拜,念一句菩萨保佑……可目光抬起时,却正对上迦蓝那双清凌凌的眼睛。
老妪的动作僵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她看看手里救命的粥,这粥是寺庙给的,暖暖的,烫烫的。
她又看向对面的人,那位活菩萨曾经也站在那里,可如今……
她嘴唇哆嗦着,那声菩萨保佑卡在喉咙里,信仰了一辈子的东西,此时她却不知道,她该拜谁、谢谁、又去信谁。
恰在此时,几位年长僧人缓步走近。为首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神色复杂——那是三分敬畏七分怜悯,像是看着一颗坠落的星辰。
“迦蓝……师弟。”他省去了那个久违的“佛子”称谓,语气带着克制的惋惜,“寺中已遴选出新任佛子,他法号云生。”
迦蓝眼皮都没抬,只是客套而疏离地点了点头。云生啊……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位很是勤勉的师兄,只是过去光芒一直被掩盖着。
老僧顿了顿,语气愈发慈悲:“云生师侄虽天赋不及你当年,但心性敦厚,勤勉刻苦,年底法会便将正式继任。你……你若得空,也可回来观礼。”
这话说得客气,字里行间却透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周围竖着耳朵听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目光在迦蓝与粥棚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如蚊蚋嗡鸣。有人面露怀念,有人摇头叹息,还有几个老婆婆悄悄抹了抹眼角。
正当气氛越发微妙之际,一个温和嗓音自老僧身后响起:
“何须等到年底法会?今日既遇师弟,便是缘分。”
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僧袍的年轻和尚缓步走来。他容貌寻常,唯有一双眼睛通透圆融,他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是佛门新任佛子——云生。
他朝应九灯合十一礼,姿态不卑不亢,随即转向迦蓝,目光慈和如看迷途幼弟:“早听闻师弟曾在此布施多年。可惜贫僧愚钝,不及师弟当年万一,还望师弟不吝指点。”
迦蓝安静地看着他,最初那点迷茫渐渐沉淀。
“师兄谬赞。”迦蓝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情绪,“布施重在诚心,不在年岁长短。”
“师弟说的是,”云生双手合十,语气自然圆融。“一别许久,师弟风采依旧。”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迦蓝已非佛子,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迦蓝如今处境的微妙评价。
应九灯在一旁挑了挑眉,金瞳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捏了捏迦蓝的手指,没出声,摆明了要看他的小菩萨如何自己应对。他的迦蓝,虽然看着又乖又软,但却敢在弑佛台上让万魔跪观他皈依,那一根带着狂气的傲骨不声不响的埋在他清冷默然的表象下从未被削掉,当佛子时是,不当佛子时亦是。他乐得见这骨头冒头。
云生见迦蓝不语,笑容越发温和:“听闻师弟如今随魔尊游历人间——体验红尘百态,亦是修行一种。只是我佛门清净地,终究是众生向往的归宿。师弟若有闲暇,不妨常回寺中听听佛法,涤荡尘心。”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暗示迦蓝已背离正道,身处“尘心”污浊之中。
周围百姓们神色复杂。他们不敢得罪新佛子,只得附和着点头。
迦蓝安静地听着,反应似乎总是慢半拍。他感受到云生话语里那层好似是善意的否定,也感受到周围僧人那带着遗憾的怜悯——他们怜悯他,曾经的佛前第一人,如今却弃了佛,堕落为魔。
这种怜悯,比直接的指责更让他不适。
他微微偏头,看向应九灯。他的先生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纵容。
于是,他心底那点被反复撩拨的傲气,终于探出了头。
“云生师兄。”他语气淡淡的,不带情绪,“佛子之位你能得之,是你的缘法。”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
“我昔年承此位时,曾发宏愿,欲渡一切苦厄。如今看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云生,掠过众僧人,最终落回应九灯缠着他发梢的手指上,语气依旧平淡,却陡然多了三分棱角,“当年许愿时心不够诚,竟以为……非要坐在那莲台上,才算修行。”
他抬眼,完全不给云生辩解的机会:“师兄既提尘心,那你可知,何为佛?”
云生一怔:“普度众生,慈悲为怀。”
“那何又为魔?”
“扰乱心性,堕人迷途。”
迦蓝抬起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竟漾起一丝极浅的波纹——不是怒,而是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
“我随先生走过三千里路。”他说的轻描淡写,每个字却重若千钧。他比云生略矮些,白衣在风中轻扬,此刻却有种宝相庄严的压迫感。“见过饥民在分食一碗冷粥时还在彼此推让;见过母亲愿意用自己命换她孩子一口饭;也见过……”他微微垂下眼,语气更轻了,“也见过饿疯了的乌鸦盘旋半空,最后却把半块腐肉丢进了等死的孩童怀里。”
他向前一步,云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这些无常苦厄里,我见的慈悲与挣扎,比佛前香火更真。”
百姓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几个老僧脸色发白,想要开口,却被迦蓝周身骤然散发的威压所震慑住。
云生强自镇定:“师弟既见众生皆苦,就更该回归佛门,以慈悲心普度……”
“慈悲心?”迦蓝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浅,却让云生的话戛然而止。“师兄,你可知我在那些苦难里悟到了什么?”
他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在场众人,那点被应九灯娇养出来的狂气终于破土而出:
“我悟到了——佛说普度众生,却让众生在苦海里等一个虚无的救赎。而我的先生……”
他回望应九灯,眼神倏然柔软:
“他从不空谈慈悲。我想要救人,他便给我银钱米粮;我想要度人,他便陪我走这三千里路。他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佛要众生跪拜祈求,而我的先生……”迦蓝的声音清晰如玉石相击,“他只要我随心而行,做我自己。”
佛要普度众生,而他的先生,就只要他一人。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连应九灯都挑了挑眉低笑出声。他的小菩萨啊,平日看着懵懂,真被惹着了,咬人可是要见血的。
迦蓝转回视线,目光扫过云生僵硬的脸,扫过众僧惊愕的神情,最后落在那口施粥的大锅上。“我施粥时,不会像你们这样想这么多事。”山风骤起,吹得他白衣猎猎作响。那一刻,他站在魔尊身侧,眉眼清净依旧。
“我只知,粥要凉了。”
云生脸色终于变了。他的笑容僵硬了好一会,才又恢复如常,只是那温和底下,多了几分慎重。他双手合十,深深看了迦蓝一眼:“是贫僧着相了,多谢……赐教。”
应九灯低笑出声,揽住迦蓝的肩,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说完了?还要不要吃橘子?”
迦蓝“嗯”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要吃甜的”。他答得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他任由他的先生揽着,又变回那个软软的小菩萨。
只是他垂眸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折射阳光般的锐利光芒。
待那二人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寂静的人群才轰然炸开。百姓们围着那锅粥议论纷纷,不时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
只有应九灯知道,他掌心的小手,微微发着烫。
山风依旧送来米香,只是那香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清气。老妪捧着那碗粥,终于还是朝着寺庙的方向拜了拜,只是这一次她口中念的,不再是菩萨保佑。
她念的是:"愿你们都好好的。"
至于这个你们是谁,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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