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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蚀之心-陆地遗民
离开水坝据点的第七天,苏晓和陈暮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陆地遗民”村落。
那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一片建在半山腰窑洞里的定居点。窑洞显然是新挖的,洞口用塑料布和树枝遮挡,炊烟从缝隙中袅袅升起。山坡被开垦成梯田,种着耐旱的土豆和玉米,长势稀疏但顽强。
他们是被一个猎户发现的。那人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背着自制的弓箭,箭头上绑着磨尖的金属片而不是箭头。他无声无息地从树后走出,弓箭半举,眼神警惕。
“从哪里来?”猎户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
“东边,被淹的城市。”陈暮举起双手示意无害,“我们需要食物和水,可以交换。”
猎户打量他们鼓囊囊的背包,又看了看苏晓怀里的猫,弓箭缓缓放下。“跟我来。别乱走,山里有陷阱。”
前往村落的路上,他们看到了猎户说的“陷阱”——不是捕兽夹,而是更原始但也更致命的东西:深坑里插着削尖的竹子,伪装成落叶的绳套,甚至还有利用弹力树枝制作的触发式矛刺。
“防什么?”苏晓问。
“防人,”猎户简短回答,“也防那些从水里爬出来的东西。”
村落比远看更简陋。三十多口人住在十来个窑洞里,没有电,用水靠山泉,食物主要靠打猎和勉强维持的种植。村民们围拢过来,眼神里没有水坝据点那种管理的冷漠,也没有幸存者常见的绝望,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动物般的警惕。
一个老人被搀扶着走出最大的窑洞。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军衔,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
“我是这里的头儿,姓冯。”老人说话时,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你们有药吗?”
苏晓从背包里拿出抗生素和止痛药。冯老头接过,仔细检查包装,点头:“真货。老孙,拿两只风干的兔子来,再加一袋土豆。”
交易很快完成。村民散去,继续各自的工作:修整工具、鞣制兽皮、磨制石斧。苏晓注意到,这里几乎没有塑料制品,所有工具都是木头、石头或骨头做的。
“你们为什么不住到更安全的地方?”陈暮问,“山下有些据点有组织。”
“组织?”冯老头笑了,露出更多的牙龈,“小子,我们就是从‘组织’里逃出来的。水坝据点知道吗?三个月前,我们四十多个人从那里逃出来。现在剩下三十一个。”
“为什么逃?”
冯老头卷起袖子。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道平行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仪器反复测量过。“他们在做实验。抽血,测数据,记录‘适应度’。适应度低的,会被送到别的地方去,再也没回来。我们打听到,那些人是被送去做转化实验。”
苏晓想起据点里那个女孩,想起赵管理员说的“样本”。
“你们知道秦博士吗?”
冯老头表情一变,眼神阴沉下来:“知道。灾难前就是有名的生物学家,专门研究极端环境适应。洪水后,她建立了‘人类适应性评估网络’——听起来好听,实际上是在筛选谁有资格进入她的‘新人类计划’。”
“新人类?”
“能在水里呼吸的人,”冯老头说,“能在辐射中存活的人,能靠光合作用生存的人……她认为旧人类已经走到尽头,必须进化或者被淘汰。而我们这些‘陆地遗民’,在她眼里就是该被淘汰的残次品。”
当晚,他们被允许在一个空窑洞过夜。村民们送来了热的野菜汤和烤土豆,没有多余的交谈,但也没有明显的敌意。
夜深后,苏晓听到远处传来歌声——不是娱乐,而是一种低沉、重复的吟唱,像是某种仪式。她悄悄走出窑洞,循声而去。
声音来自村落边缘的一个小山洞。洞口用兽皮遮挡,缝隙里透出火光。苏晓掀开一角,看到里面的景象:
村民们围坐一圈,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每个人手里拿着一块打磨过的石头,石头上有用某种颜料画出的符号——不是文字,更像是抽象的图画:波浪、鱼、人形、还有代表太阳和月亮的圆圈。
冯老头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最大的一块石头。他的吟唱带领着众人:
“水上涨,地缩小。人分两路,一路沉,一路逃。沉者得新鳃,逃者守旧脚。问路在何方?在脚下,也在心里埋着的……”
“种子。”众人齐声应和。
“种子发芽时,新旧重逢日。到那时,谁是人?谁是鱼?谁还记得,我们曾经共有一个太阳下的呼吸?”
仪式持续了约半小时。结束后,村民们默默离开,石头小心地收进兽皮袋。冯老头最后一个出来,看到苏晓,并不惊讶。
“你都听到了。”
“这是你们的信仰?”
“是记忆,”冯老头说,“也是警告。灾难不是惩罚,是选择。人类站在岔路口,向左走,向右走,都会失去一部分自己。但必须选,不选就会被洪水分开。”
他递给苏晓一块小石头,上面画着一个人形,一半是血肉,一半是流水。“留着。如果你遇到‘溯洄者’,给他们看这个。有些还记得。”
第二天清晨,他们准备离开。冯老头送他们到村口,给了他们一张手绘的地图——不是纸质,而是刻在干树皮上的。
“往西走,会遇到三条河。第一条可以蹚过去,第二条要绕路,第三条……”他停顿,“第三条的桥已经断了,但水下有通道。如果你们敢走的话。”
“什么通道?”
“铁路隧道。洪水前就废弃了,现在应该完全淹没了。但如果你们会潜水,或者……”他看着苏晓,“如果你认识愿意帮忙的溯洄者,可以从下面通过。这是最快的路。”
苏晓接过树皮地图,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地形标注清晰。“谢谢。”
“不用谢,”冯老头说,“我们帮你们,是因为也许有一天,我们需要陆地之外的人帮忙。世界变小了,但也变复杂了。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们离开村落,沿着山路向西。走了半日,回头还能看见山坡上那些窑洞,像大地睁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个正在分化的世界。
第三天下午,他们抵达了冯老头说的第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可以蹚过。对岸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河谷,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
就在他们准备过河时,陈暮拉住了苏晓。
“等等。看水里。”
河水浑浊,但在接近对岸的浅滩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鱼鳞,而是金属——很多金属,杂乱地堆积在水底。
他们小心地涉水过去。河水只到膝盖,但水底的发现让两人同时僵住:
那是几十辆汽车的残骸。轿车、卡车、甚至还有一辆校车,全都挤在河湾处,像是被洪水冲到这里,卡住了。车窗大多破碎,里面空无一人,但有血迹——已经发黑,融入了锈迹中。
最让苏晓窒息的是校车。黄色的车身在浑浊的水下像一个巨大的警告标志。侧面的字还能辨认:“阳光幼儿园”。
陈暮潜入水中,很快浮上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塑料小鸭子,儿童洗澡玩具,颜色已经褪去大半。
“车上没有人,”他的声音很轻,“孩子们被提前疏散了。或者……”
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在洪水突然来袭的凌晨,幼儿园可能还没有开始上课,但校车可能正在接孩子的路上。
他们沉默地过河,尽量不搅动水下的残骸。上岸后,苏晓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汽车坟场。水波荡漾,金属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像一片不会愈合的伤口。
夜晚,他们在河谷扎营。陈暮点燃一小堆篝火,煮开过滤的河水。猫“幸存者”在周围巡逻,偶尔停下,耳朵转动,警惕地听着夜色里的声音。
“我在想冯老头说的话,”苏晓抱着膝盖,“选择向左走,向右走,都会失去一部分自己。”
“你怕做选择?”
“我怕做了选择之后,发现选错了。”
陈暮往火堆里添了根树枝。“记得《诺亚的清单》吗?那个艺术展。我当时其实没告诉你我选的答案。”
苏晓看向他。
“我会保存‘错误’,”陈暮说,“保存那些走错的路、爱错的人、做错的决定。因为如果没有错误,就不知道什么是对。如果没有迷失,就找不到方向。”
火光照亮他的侧脸,苏晓第一次注意到,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是衰老的痕迹,而是经历的刻痕。
“这场洪水,也许是整个人类犯的一个巨大错误,”陈暮继续说,“但也许,错误本身才是进化的动力。肺鱼离开水是错误,人类站起来走路也是错误——从鱼的角度看。”
苏晓笑了,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笑。“所以你选择当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我选择相信,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有些东西不会变。”他看着她的眼睛,“比如在黑暗中点火的人。比如把猫从水里捞起来的人。”
他们的目光在火光中相遇,停留了几秒,然后各自移开。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不是突然的,而是像水位上涨一样缓慢、不可逆。
第七天,他们遇到了第二条河。
这条河不能蹚过去。河面虽然不宽,但水流湍急,漩涡处处,水声轰鸣。对岸是陡峭的岩壁,没有绕路的可能。
冯老头的地图标示要“向北绕行三日”,但地图边缘有一行小字:“如遇溯洄者,或可求助。”
他们在河边扎营,思考对策。中午时分,苏晓在取水时感觉到了什么——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一种皮肤上的微妙刺激,像静电,又像某种低频震动。
她蹲在河边,把手浸入水中。震动更明显了。
“陈暮,”她低声喊,“过来。”
陈暮过来蹲下,也把手伸进水里。他的表情变了:“他们在附近。”
“谁?”
“溯洄者。秦博士的‘新人类’。”
他们等待。半小时后,水面开始冒泡,不是自然的气泡,而是有规律的、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然后,一个人形从水下缓缓升起。
不,不完全是人形。他(性别难以判断,但苏晓感觉是男性)的上半身还保留着大致的人类轮廓,皮肤半透明,泛着淡淡的蓝绿色荧光,能看到皮下的肌肉纹理和骨骼轮廓。但脖子两侧有明显的鳃裂,呼吸时轻轻开合。手臂到指尖有蹼膜连接,但不是完全连在一起,更像是增厚的皮肤褶皱。
最奇异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瞳孔和眼白之分,整个眼球发出柔和的光,像两颗浸泡在水中的月亮石。
溯洄者完全浮出水面,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看着他们。他没有说话,但苏晓感到有声音直接传入脑海——不是语言,而是意象:河流、通道、帮助、交换。
“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吗?”陈暮试探着问。
溯洄者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像是还不完全适应陆地上的重力。他抬起手,指向河流上游,然后做了一个“通过”的手势。
“你想帮我们过河?”苏晓问。
点头。然后溯洄者伸出手,手掌向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苏晓想起冯老头给的石头。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块画着一半人一半水的石头,递过去。
溯洄者的反应很剧烈。他接过石头,荧光瞬间增强,整个身体的光晕扩大了。他低头看着石头,手指(或者说蹼指)轻轻抚摸上面的图案,然后抬头看苏晓,眼中的光柔和下来。
意象再次传入脑海:记忆、同类、陆地、承诺。
“你认识画这个的人?”苏晓问。
溯洄者点头。他转身指了指河流,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对岸,最后指向苏晓和陈暮——通过,我带你们。
但接着他传达了另一个意象:危险、水下、被困、需要解救。
“河里有被困的人?”陈暮猜。
溯洄者点头,表情(如果那发光的脸能称之为表情)变得悲伤。他传达了更复杂的意象:一个地方、很多人、金属盒子、出不来。
苏晓突然明白了:“水下有被困的车辆?有人还活着?”
溯洄者用力点头。他指向河流下游的一个河湾——正是他们发现汽车残骸的地方,但更深处。
“他们还在里面?在这么深的水下?”陈暮难以置信。
意象:空气、气泡、坚持、但时间不多了。
苏晓和陈暮对视。绕路需要三天,而且不一定安全。帮助溯洄者解救被困者,也许能得到更快的通过方式,但需要潜入深水——对他们来说几乎等于自杀。
“我们没有潜水设备,”陈暮说,“而且水下能见度……”
溯洄者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包裹的动作:我带你们,保护你们。
他传达了一个具体的方案:溯洄者可以产生一种粘液,在人体表面形成暂时的透氧膜——类似秦博士的“第二层皮肤”,但更原始,持续时间有限,大约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内,他们可以在水下呼吸,但之后必须回到水面。
“二十分钟,够吗?”苏晓问。
溯洄者点头,但表情严肃:快,必须快。
他们决定冒险。溯洄者示意他们进入水中,然后从自己皮肤分泌出一种透明的、果冻状的粘液,涂抹在他们暴露的皮肤上——脸、脖子、手臂。粘液迅速延展开,形成一层薄膜,感觉冰凉但透气。
“呼吸,”溯洄者的声音第一次直接以语言形式出现,发音含糊,像是从水下传来的,“正常呼吸,膜会处理。”
苏晓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入水中。薄膜自动覆盖了口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能呼吸——不是用肺吸入水,而是薄膜从水中提取氧气直接送入呼吸道。
神奇,也恐怖。
溯洄者一手拉着一个人,潜入深水。水下世界向他们展开:昏暗、寒冷、充满悬浮的泥沙。但随着深入,他们看到了溯洄者说的“金属盒子”。
那是一辆长途大巴,侧翻在河底,大部分车身埋在泥沙中。车窗全部破碎,里面……有人。
不是尸体,至少不完全是。七八个人被困在车厢里,但他们还活着——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活着。他们皮肤苍白浮肿,有些部位已经开始出现半透明,但不是溯洄者那种完整的变化,而是病态的不完全转化。他们脖子上套着救生圈一样的浮力装置,但被座椅卡住了,无法上浮。
最令人揪心的是,他们在用最后的空气制造气泡,气泡上升,在车厢顶部形成一个小小的气室。一个母亲抱着孩子缩在气室里,孩子脸色青紫,呼吸微弱。
溯洄者迅速行动。他用锋利的指甲(或者说爪)切开变形的座椅,小心翼翼地将被困者一个个解救出来。苏晓和陈暮帮忙,把那些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移动的人拖出车厢。
救援过程触目惊心。一个老人的腿被金属刺穿,已经感染发黑;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臂卡在方向盘里,骨头断了;最糟糕的是那个孩子,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
溯洄者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头对着孩子的口鼻——不是人工呼吸,而是从自己口中度过去一股带着荧光的水流。水流进入孩子的肺部,几秒钟后,孩子剧烈咳嗽,吐出浑浊的液体,然后开始了微弱但稳定的呼吸。
母亲发出无声的哭泣,紧紧抱住孩子。
所有被困者都被解救出来后,溯洄者示意他们向上游。他带着这群半死不活的人(和苏晓、陈暮)逆流而上,不是浮出水面,而是进入了一条水下洞穴——冯老头说的铁路隧道入口。
隧道完全淹没,但顶部还有残存的空气带。溯洄者将他们送到一个有气室的区域,那里已经有其他溯洄者在等待。他们接手了伤员,用一种发光的苔藓敷在伤口上,苔藓似乎有止血和抗感染的作用。
带领他们的溯洄者转身,指向隧道深处,然后指向苏晓和陈暮:继续走,三天路程,出口在山的另一侧。
“他们呢?”苏晓指着伤员。
意象:照顾、转化、选择。有些人会选择成为我们,有些人会选择回到陆地。我们尊重选择。
苏晓明白了。这些被困者已经到了生死边缘,溯洄者给了他们第三条路:不完全的转化,成为能在水下和陆地之间切换的“两栖者”。但这条路不可逆,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到纯粹的人类形态。
“谢谢。”苏晓说,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理解这个词的全部含义。
溯洄者点头,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串东西——不是项链,而是用细水草串起来的几颗牙齿,人类的牙齿。他递给苏晓。
意象:信物、遇到其他、出示、安全。
苏晓接过,小心收好。溯洄者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游回深水,消失在黑暗的隧道中。
隧道里的溯洄者社区(如果那能称为社区)给了他们一些补给:发光的苔藓(可以吃,也可以照明)、过滤过的淡水、还有几条不知名的盲眼鱼。
“我们见过陆地来的人,”一个看起来像是领袖的溯洄者用断断续续的语言说,“但没见过带着冯的石头和信物的人。你们是……使者?”
“我们只是想去高原,”陈暮说,“去林芝。”
“林芝……”溯洄者眼中光芒闪烁,“花还在开?”
“我们希望是。”
“花好,”溯洄者说,“陆地需要花,水也需要。告诉开花的地方……水下也有生命,也在等待春天。”
他们在隧道里行走了三天。隧道并非完全黑暗,溯洄者种植的发光苔藓提供着微弱但足够看清脚下的光线。偶尔会遇到其他溯洄者,看到苏晓戴着的牙齿项链,都会停下,点头致意,有时还会给一点食物。
第三天傍晚,他们看到了光亮——不是苔藓的光,而是真正的阳光,从隧道出口照进来。
走出隧道的那一刻,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不是水下那种透过薄膜的呼吸,而是直接的、充满草木清香的空气。
眼前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连绵的绿色山丘,天空湛蓝,白云低垂,远处有雪山峰顶在阳光下闪耀。最重要的是——没有洪水,至少目之所及没有。
他们回头,隧道出口隐藏在山体裂缝中,几乎看不出来。水下世界被留在了山的另一侧。
苏晓拿出溯洄者给的牙齿项链,在阳光下,牙齿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某种古老的玉石。
“我们见证了,”陈暮说,“见证了人类分化成两个方向。向上走,和向下沉。”
“也许不止两个方向,”苏晓望着远方的雪山,“也许还有第三条路——既不向上也不向下,而是在中间找到平衡。”
“像那些两栖者?”
“像所有在变化中努力保持核心的东西。”
他们继续向西。地势逐渐升高,空气变得稀薄但清新。偶尔能看到远处的牧民帐篷,牛群像黑色的珍珠散落在草场上。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个避风的山坳扎营。夜空清澈,银河横跨天际,星星多得让人眩晕。没有光污染,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风掠过草叶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陈暮在火堆边检查地图。“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一个月就能到林芝。”
“一个月,”苏晓重复,“冯老头说,人类分化需要时间。也许一个月后,世界又不一样了。”
“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秦博士。她在观察,在记录,在引导这个过程。但她到底想要什么?一个所有人都变成新人类的世界?还是一个筛选后只剩下‘适应者’的世界?”
陈暮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自己也还不知道。也许她只是个疯狂的科学家,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现在只能看着里面的东西飞出来。”
“或者,”苏晓看着跳动的火焰,“她是个先知,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未来,所以宁愿当个罪人,也要推动人类进化。”
猫“幸存者”跳上苏晓的膝盖,满足地呼噜着。这个小生物不在乎人类的分化,不在乎水下还是陆地,它只在乎此刻的温暖和安全。
苏晓抚摸着它的背,忽然明白了什么。
“选择本身并不重要,”她轻声说,“重要的是,选择之后,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溯洄者选择了水,但他们仍然救人。冯老头选择了陆地,但他记着水下的同类。秦博士选择了推动变化,但她也许……也有她的理由。”
“你在为她开脱?”
“我在试图理解。”苏晓抬头看星空,“因为如果我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世界变成这样,我们就无法决定自己要变成什么样。”
陈暮看着她,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吻她。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出于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联结——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同舟的人,在风平浪静后第一次真正看清对方的脸。
但他没有。他只是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们钻进睡袋,背对背躺下。星光洒下来,风在山谷里低吟。远处,雪山静静地屹立,见证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陆地的幸存者,水下的新种族,还有那些在夹缝中寻找出路的人。
而在更深的意识层面,秦博士的观察记录正在更新:
“第六十一天,样本组7号(苏晓、陈暮)通过溯洄者协助穿越第七区水域,进入高海拔过渡带。他们携带了陆地遗民和溯洄者双方的信物,成为首个在分化后仍与两边保持联系的人类个体。
“有趣的是,他们似乎没有选择阵营。他们在观察,在记录,在试图理解整个进程——就像我一样。
“也许,真正的‘新人类’不是那些适应了水的人,也不是那些坚守陆地的人,而是那些能在分化的世界中保持连接的人。
“但连接需要桥梁。而桥梁,往往是最先被洪水冲垮的东西。
“继续观察。”
记录结束。秦博士关掉设备,走到实验室的巨大玻璃窗前。窗外是淹没的城市,水下有荧光在移动,那是她的“作品”们。
她把手贴在玻璃上,像溯洄者曾经做过的那样。
“你们看到了什么未来?”她再次问。
这次,水下的光点开始聚集,形成图案。不是文字,也不是地图,而是一个……问题:
你/怕/吗?
秦博士怔住了。她从未教过溯洄者问问题,只教过他们报告数据。
你/怕/自己/的/选择/吗?
光点缓慢地变化着。
秦博士缓缓后退。她突然意识到,实验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新人类不仅在身体上进化,也在意识上进化。他们开始提问了。
而提问,是觉醒的第一步。
窗外的荧光继续闪烁,像是在等待答案。但秦博士转身离开了,第一次,她不敢面对自己创造的东西。
夜还很长。世界还在分化。而在通往高原的路上,两个人正在睡梦中,一个梦见水下的光,一个梦见山上的花。
猫梦见鱼。这大概是最简单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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