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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玄
大晋十八年,六月初五,晴。
出人意料的是,顾玄拒绝了我。
在顾府那棵海棠树下,月光和氤氲的花香中,我告诉他我答应与顾氏合作。
我以为他会立刻应下,甚至做好了他借此提出条件的准备。
可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浅色眼眸看着我,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殿下,”他开口,声音比夜风更凉,“以顾氏为首的世家,想要的只是一个易于掌控的皇子,一个能与太子殿下抗衡的傀儡。他们不会真心效忠您,只会利用您,直到榨干最后一分价值。”
我有些惊讶。
这话不该从他口中说出。
他是顾氏倾力培养的长公子,是顾家送到我身边的棋子。
他应该毫不犹豫地促成此事,为家族谋取最大利益。
可他却在劝我?用一种近乎剖白的语气。
我看着他。
青衫素淡,身姿挺拔如竹,脸色在月色下显得过分苍白,却有种玉石般的清润。
这个人,从来到我身边起,就没有真正按他父亲或家族的期望行事。
他没有诱哄我,没有离间,甚至在我故意放纵暴戾时,会流露出不赞同的沉默。
他替我跪过冰冷的石阶,在我濒死时真心实意地担忧过,现在,又在劝我远离他背后的势力。
他和哥哥不一样,和这宫里宫外所有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人都不一样。
他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觉得……碍眼。
心底那股想要把他一起拖下来的冲动又冒了出来,带着点恶意的兴味。
我朝他走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松墨气息。
我仰起脸,看着他微蹙的眉头,笑了。
“顾玄,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我轻声问,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垂在身侧的衣袖,“从一开始,你就很不一样。你看我的眼神,你替我受罚,你一直守着我……为什么呢?”
顾玄的身体绷紧了,他垂眼与我对视,浅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在剧烈翻涌,又被强行压下。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低地说了一句:“玄只愿殿下万事如意。”
模棱两可。
我不满意。
“顾玄,”我又逼近一步,几乎贴着他,能感觉到他骤然屏住的呼吸,“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次是长久的沉默。
夜风吹过海棠树,花瓣簌簌落下几片。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样看着我,眼神深处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像是终于认命般的沉寂。
月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镀上一层水雾般的银纱。
我从这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心里那点恶劣的得意升腾起来,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看,再干净的人,也会为我这样的人动心。
“我知道顾家那些人不安好心,”我放软了声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依赖和脆弱,伸手捏住他的衣袖,“可我相信你,顾玄。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像上好的瓷器,薄而脆弱。
他看着我的眼神,清冷依旧,却又多了某种近乎专注的痛色。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再次拒绝。
然后,他轻轻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殿下,”他问,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你是想摆脱太子殿下吗?”
摆脱哥哥?
不。
我从未想过。
我只是想把那根牵在我身上的线,攥回自己手里。
我只是想让哥哥能被我完全掌握,这样我才能不总是担惊受怕。
但这些,当然不能告诉顾玄。
我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屈辱和挣扎,“是哥哥逼我的。”
我低声说,然后抬眼,用一种混合着期待和恳求的目光望向他,“你能帮我吗,顾玄?”
我顺势扣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骨节分明,像握着一块寒玉,他没有立刻抽开,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知道的。
他会帮我的。
六月十二。
顾玄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带我秘密见了他的父亲,顾氏当代家主顾雍。
那是个眼神锐利、气势沉凝的中年男人,看我的目光带着评估和审视,并无多少敬意,只有对“棋子”的衡量。
顾玄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一道影子,只在必要时,用简洁清晰的话语,将我的意愿和价值陈述给他父亲,以及后来陆续见到的几位其他世家家主。
我身边迅速聚集起一批人。
他们未必多看得起我这个“暴戾无能”的皇子,但他们需要一个名义,一个可以对抗太子新政、维护家族利益的招牌。
哥哥推行按田亩征税,触动了大量占有广袤土地,如顾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利益,却也让一些田产有限的中小世家减轻了负担。
顾氏需要联合所有受损者,而我,是现成的旗帜。
我开始频繁“抱病”,避开哥哥的耳目,在顾玄的安排下,与这些人会面,听他们陈述利害,也学着给出一些模糊的承诺。
顾玄始终在我身侧,替我周旋,将那些过于露骨或危险的建议挡回去。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连他父亲有时也不得不暂且按捺。
偶尔,在密谈间隙,我会故意凑近他,带着玩笑般的语气问:“顾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为什么?”
他只是垂下眼睫,避开我的视线,声音平淡无波:“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殿下挂怀。”
我追问过两次,见他确实不愿多谈,便也失了兴致。
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我长得好看,对他也算“特别”,他那样冷情的人动了心,也不奇怪。
这点情愫,正好为我所用。
七月初三,微雨。
一次密会安排在城西一处僻静别院。
我到的早些,顾玄还在外面安排守卫。
我无聊,走进他暂作休息的厢房等他。
桌上摊着几份文书,我随手翻了翻,都是些寻常账目。
转身时,衣摆带倒了墙角一个半旧的衣箱,箱盖翻开,里面几件叠放的衣物散落出来。
我俯身去捡,手指触到一件靛青旧衫的布料时,感觉有些异样。
抖开一看,后背的位置,布料颜色略深,触手有种不寻常的粗硬感。
我仔细辨认,那是许多道纵横交错的痕迹,深深浸入布料纤维,颜色暗沉。
是干涸已久的血迹,反复浸染留下的。
我愣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顾玄安排在我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
他见我拿着那件衣服,脸色微变,上前一步似乎想接过。
“这衣服怎么回事?”我问,声音有点干。
侍卫犹豫了一下,低头道:“是公子……离宫养伤时穿的。”
“伤?”我盯着那些痕迹,“什么伤?”
侍卫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去年……公子从秋宁院回去后不久,家主得知公子……对殿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且屡次违背家主之命,未曾尽力离间殿下与太子……家主震怒,命人行了家法……五十重鞭。”
五十重鞭。
我捏着那件旧衫的手指收紧。
布料柔软的触感和那些暗沉的痕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太子殿下……似乎也知晓此事,并未阻拦,甚至……推波助澜。”侍卫的声音更低了。
我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原来他那次突然重病离宫,是这样。
原来哥哥不仅是在朝堂上打压顾氏,还用了这种手段。
原来顾玄背上那些偶尔让他行动微滞、脸色苍白的缘由,是这个。
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有点堵,有点涩。
利用他,算计他,看他因我挣扎,我原本觉得理所应当,甚至有趣。
可此刻,看着这件染血的旧衣,想到那五十鞭落下时,他或许一声不吭挺直背脊的样子,那点兴味和得意,忽然就淡了,只剩下一种空落落的……不自在。
我默默将衣服叠好,放回箱中,合上箱盖。
顾玄推门进来时,我已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丝。
他看了一眼衣箱的方向,又看向我,目光沉静,什么也没问。
“可以过去了,殿下。”他说。
“嗯。”我应了一声,站起身,走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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