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地球

　　傅荣宇短暂的美梦在这一刻又被狠狠地打碎。

　　也对，从再见面开始，他从未问过她的感情生活，他竟然还天真地以为她和他一样，空白得像一张纸一般的感情历史。从初中开始就见证她的人缘和受欢迎程度，他真的太天真，还做了以往他完全不会做的事。

　　一段感情的开始应该是从相识、相知、表白依次展开，而不是他突然发疯亲上去，然后被拒绝开始。杨宁居然没伸手打他，真是手下留情。

　　他又想到他的升学宴，他们两个人沾着浑身酒气，他发出一起去澳门的邀约。他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做错误的事情。

　　晚霞下的合影很美，他们站在一左一右两个角落里，即使是偏身探头，也只能看到一排排的人影，不见对方。

　　从葡萄园回来，傅荣宇再次开始寻找回到北京的方法，这里四季太热，天气潮湿闷热，不适合长久以往的生活。

　　王亦然不解，躺在床铺上问他：“你脑子里到底想什么？跑来广州实习又要跑回去，你不如直接在北京实习方便。”

　　傅荣宇只是沉默，他接收到了他意向导师的回信，接下来他会重新回到北京，过他循规蹈矩的生活。

　　收拾好行李，他对王亦然说：“以后有缘再见，相信你会成为优秀的医生。”

　　就让深圳成为他的家乡，北京成为他的未来，广州成为他的梦吧。

　　回到北京后，傅荣宇有意寻找下一段感情，他的成绩一向优秀，身高扔在北方的人堆里也毫不逊色，篮球、游泳都完全能拿得出手，只是这些年从没转头看看周围。

　　大学时期在学生会里的学姐张璋又和他在同一间学校，只是他决定不再会接触任何一位和医药行业相关的异性。

　　研二末尾，他与隔壁大学学经济的学妹在一起。一切发生的符合规律，他们走了往常情侣该走的所有路，兴致好的时候，傅荣宇从学校的门口辗转三站地铁，花上一个小时去见对方，也会在路上买上一束花。

　　深秋的晚上他们在校园里散步，银杏叶簌簌下落，北京的秋天很是惬意。学妹就在银杏叶下落的瞬间停下脚步仰头看他的眼睛，下一秒主动凑过来吻他。
　　傅荣宇僵了两秒，却没有回抱。他只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全然不同。

　　他的眼前突然窜出来广州从化的葡萄架，栗子色的卷发和大巴上透射的阳光，记忆中的人影模糊又清晰。

　　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因为他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他对眼前的人所有的迁就和陪伴，不过是他对“也许我该有一段新的感情”的刻板践行。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就站在那时杨宁的位置上。

　　这段感情结束的很快，他在接吻后再一次说了“抱歉”，用蹩脚的理由和对方告别。

　　学经济的人总能及时止损，学妹畅快地接受了道歉，于是再也不见。

　　学妹走进了北京的秋夜里，没回头。傅荣宇反倒有种终于卸下剧本的轻松。银杏叶还在不停地下落，他忽然想起实验室的培养基该换了，起身往学校走。

　　从那以后，傅荣宇不再寻找一段感情来慰藉自己，独自拥有一段回忆也是一种活法，即使它的下场不太美好。

　　王英听闻他已结束的感情，想到她的儿子已到了二十代的中段，也有可能是临近老年的兴趣使然，忙不迭地为他介绍下一个人选。

　　傅荣宇兴趣寥寥，然而每回家一回，这份催促就多一分，他烦不胜烦，开始着手准备博士材料。

　　他的父母中年以后已全然失去了年轻时的干劲。他的少年时代与留守儿童并无两样，多数时间和家政阿姨相对无言，那时他能懂事的理解为父母需要事业维持家庭，可现在他无法理解父母在经历无趣的婚姻后却要将他同样送进圈套里。

　　年关时回家，傅荣宇的鞋还没脱掉，厨房就传来王英的声音：“回来了啊，刚炖好的山药排骨。对了，你张阿姨说她侄女这周末空着，我把你微信推过去了，抽空加一下，姑娘挺不错的。”

　　他把行李箱往房间拎，喉结无声滚了滚，没接话。

　　晚饭时王英的话就没断过，从那女孩的学历讲到单位福利，末了绕回老话题：“你都二十五了，再过两年就是大龄青年，上次那个分了这么久了，总得往前走啊。”

　　傅荣宇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排骨，山药炖得粉糯，他却没什么胃口。

　　夜里他在房间改硕士论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忽然听见客厅传来父母看电视时的对话声。

　　起初是王英抱怨他不肯相亲的絮叨，接着讨论到隔壁邻居，傅庆年的声音沉了下来：“隔壁那小孩也是可怜，这么小没了爸妈。”王英回应道：“是啊，她还那么优秀，以后可怎么办哟。”

　　傅荣宇敲键盘的指尖猛地顿住，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

　　他打开房门，声音很沉，问客厅的父母：“隔壁怎么了？”

　　“他们开着自己的车，好像在国道吧，跟大货车撞了，两口子当场就没了。”傅庆年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沉重，“交警判的主责，保险公司说主责赔不了多少，家里积蓄全垫进去办后事了，还欠着亲戚不少钱吧。”

　　一股滚烫的冲动撞得他心口发疼，他没管身后父母惊愕的表情，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

　　他很用力地拍打着对面的门，过了两分钟，杨宁开门了。

　　从葡萄园别后，离开实习的医院，他时隔近两年再次见到她。

　　杨宁瘦得不像样子，嘴唇破了两道，她可能真的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了，整张脸透露着苍白。

　　傅荣宇透过她的身影向后看，那间房子里他曾经陪伴她度过几个生日，最印象深刻的是十二年前那个。而如今房间里却阴暗冷清，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杨宁用一种不属于她的沙哑的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吃饭了吗？”傅荣宇问她。

　　杨宁摇摇头。

　　傅荣宇没脱鞋直接走进她的家里，从一堆杂物里找出一件厚外套，抓着她的手腕，力度大到她挣脱不了，带着她转身往外走，“去吃饭。”

　　杨宁像一个失去发条的玩偶，任由他牵引着，不发一言，不抗拒也不说话。

　　年关里，这附近没什么店开着。他紧紧牵着她，一开始是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手心，他的手心很热，牵引着她在寒风中从巷头走到巷尾，终于找到一家湘菜店。

　　傅荣宇也不问她，指着菜单把能点的全点了一遍。

　　他想她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不吃辣的，但今天他偏偏要点辣的。

　　杨宁很听话，沉默地、机械地进食。

　　剁椒鱼头，辣的，爆炒鸡胗，辣的，连炒青菜也是辣的。

　　傅荣宇在她对面沉默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杨宁被辣的嘴唇红肿，额角沁出了汗滴，然后她俯身在桌子上，哭了。

　　傅荣宇从对面挪到她的旁边，包里拿出一张纸，在她的臂弯下递给她。

　　“太辣了，”杨宁吸着鼻涕，终于开口了。

　　“嗯，我知道。”傅荣宇说。

　　“你都知道了。”

　　“嗯。”

　　杨宁放下筷子，今晚她已经吃饱了，眼睛看着那些红辣椒，开口道，“我爸妈，老实的开了一辈子货车，才终于买了自己的车，”傅荣宇感觉有水滴在自己的手背，温度很烫，“可是居然死在了货车下面。”

　　“好好吃饭，好好生活，你这样叔叔阿姨怎么放心？”他想他现在应该没时间伤悲，他直接了当的问：“还差多少钱？”

　　杨宁警戒起来：“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傅荣宇声音有一些不悦：“除了我，你告诉我还有谁现在给你操心？”这话太尖锐，但必须把她拉回现实。

　　他又想起现在的时间，他问道：“你没考研？”

　　杨宁回报他一个惨淡的笑容，“我还有资格考研吗，”她像是认命般低下头，手指无措地久久搓着，“我打算把这个房子卖了。”

　　“不行。”傅荣宇反对的很明显，仿佛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傅荣宇，”杨宁叫他的名字，“我还要生活。”

　　傅荣宇没回答她，起身去前台付钱，又抓着她的手腕回家。

　　到了家门口，他扔下一句“在这等我”，就进房间捣鼓。

　　大概有十分钟，杨宁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太晚了，整座城市都睡着了，这几年已经不能再放烟花，她很久没看过烟花了。

　　门又开了，傅荣宇从温暖的灯光中走来，他递给她一张卡，然后开口：“这里有钱，你拿着。”

　　杨宁惊愕地抬头，说：“你疯了。”

　　“是我自己的钱，这些年赚的。”傅荣宇觉得这一刻他很冷静，就是太冷静了才会做这些疯狂的事，算了，他在她面前早就没什么理智可言。

　　“我不要。”

　　“你要卖房子？别这样，你和你父母的回忆，别丢掉。”

　　“我不要。”她只会重复这句话。

　　傅荣宇气急，“好，你不要，那我要怎么做你愿意接受这些？”他想到这些天父母对他炮轰式的介绍对象，他心里的烦闷已经到达了顶点，就让今晚成为那个出口吧，如果能让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他能给的所有，那他可以走进这个圈套。

　　沉思了片刻，傅荣宇开口道——

　　“那你跟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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