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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三时十七分
小米粥的热气在接待室冷白灯光下缓缓升腾,像一道无声的界碑——
一边是惊魂未定的家人,一边是即将启动的国家程序。
青鸟没有坐下,只是将那份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协议轻轻推至桌中央。周萍的手指微微发颤,她认不全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但“林昭然”三个字被加粗印在右上角,墨迹沉稳,像一枚盖进命运的钢印。
“这不是审讯。”青鸟的声音低而稳,仿佛怕惊散那缕粥香,“也不是收容。这是协作。”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林昭飞紧绷的下颌、林昭云攥着馒头的小手,最后落在林昭然身上。
“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他语气郑重,却不再居高临下,“我姓沈,单名一个‘砚’字,隶属国家安全机关第九局技术研判处,职务是副处长,行动代号‘青鸟’。我们部门不对外公开,职责是甄别、验证并响应一切可能威胁公共安全的异常信息源——包括地震前兆、化工泄漏、甚至……尚未发生的系统性风险。”
话音落下,室内静得能听见录音机磁带转动的微响。
林昭然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释然。
“国安部……”她低声说,像是终于确认了一件久候的事,“其实,在我最初的计划里,就是想直接联系你们的。”
沈砚眉梢微动,没打断。
“我知道你们是保密单位。”她继续道,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一丝孩童常见的犹疑,“直属□□,主要负责反间谍、政治保卫,以及——战略预警。”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沈砚,目光澄澈却沉静:“1993年,普通人接触不到网络。报纸、广播、图书馆里也不会有你们的信息,在拿到电话黄页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退而求其次,选了地震局——因为他们有对外公布的值班电话,而且……只要预警数据足够精准,一定会引起你们的注意。”
沈砚沉默了几秒。
他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孩子慌乱的辩解,可她给出的,是一套冷静、务实、甚至带有策略性的行动逻辑。
“你知道国安部?”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近乎试探,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在未来,公共网络普及,人人都能上网。”林昭然语速放缓,像是在斟酌每一个词,“国家大事会在网上讨论,政府机关的基本职能也会公开。我知道国安部存在,知道它管什么——但也仅此而已。”
她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母亲含泪的眼睛、大哥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二哥震惊的面容,最后落回沈砚脸上,语气忽然柔软却坚定:
“我不是来要功劳的。我是来换时间的。每提前一分钟发出预警,就可能少一个人死。”
她微微抬起手,指向他胸前那枚几乎被衣领遮住的金属徽记,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
“而你们——是唯一能把我的话,变成行动的人。”沈砚心头一震。
这不是童言稚语。
这是一个清醒的合作者,在向国家递出她的筹码。
他缓缓在她对面坐下——这是今晚第一次,他以平视的姿态面对她。
“你说你来自2025年。”他声音低沉,“那告诉我,为什么选择现在开口?为什么不是等长大再说?”
林昭然垂下眼,手指轻轻摩挲碗沿:“因为再沉默三天,西堼村小学的裂缝就会扩大到承重极限。而等到我‘长大’……过往的那些灾难依旧会发生,摧毁无数人的家庭。”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定:“我不能装作普通孩子。看着华国的人民走向已知的灾难,这比死更难受。”
沈砚久久凝视她。
那一刻,他不再把她当作一个需要保护的“特殊儿童”,
而是当作一个背负未来重量的同行者。
他轻轻点头,声音郑重如誓:“好。从现在起,我会以对待成年信源的标准,与你协作。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录、验证、上报——不因你的年龄打折,也不因你的来历质疑。”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沈砚将协议收好,环视众人,语气沉稳却不失温和:“接下来几个小时很关键。林同志预测的第一次微震,将在凌晨3点17分发生。地震局已经通知HB-07台站进入全频段记录状态,并同步联动周边三座台站进行交叉验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昭然脸上:“这不是怀疑你,而是程序必须走完。只有数据被独立确认,国家应急系统才能启动——救人的命令,不能建立在‘可能’上,而要建立在‘确定’上。”
周萍下意识攥紧女儿的手,指节泛白。
“我们会在这里一起等。”沈砚补充道,声音低了几分,“如果验证成功,总参会立即授权M县工作组进驻;如果……有偏差,我们也会重新评估,不会草率下结论。”
林昭飞立刻问:“需要多久出结果?”
“震波传回北京约需47秒,数据处理和人工判读再加2到3分钟。”王敏接话,语速快而清晰,“也就是说,3点20分前,我们就能知道结果。”
“那在这之前……”周萍声音发颤,“然然和我的两个儿子能不能休息一会儿?他们从下午到现在,几乎没合过眼。”
“当然可以。”沈砚点头,示意后勤阿姨,“麻烦准备些热水和毯子。今晚谁都不走,就在这间接待室等结果。”
他转向林昭然,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们。”
林昭然轻轻点头,靠进母亲怀里,闭上眼。可谁都看得出,她根本睡不着——睫毛微微颤动,像风中蝶翼。
沈砚起身,对陈工低声交代:“一旦数据回传,第一时间比对经纬度、深度、震级三项核心参数。误差超过0.1度或0.2级,就算未完全命中。”
“明白。”陈工点头,“但说实话……她连‘前震序列从今天开始’都说对了,我不信这是巧合。”
沈砚没回答,只是望向窗外渐深的夜色。
他知道,今夜之后,
无论结果如何,
这个国家看待“异常”的方式,
都将悄然改变。
凌晨2:40,北京国家地震局华北监测中心值班室。
空调冷气嗡嗡作响,六块示波器屏幕泛着幽绿的光。陈工站在HB-07台站数据终端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王敏抱着保温杯,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距离林昭然预言的03:17:00,还剩37分钟。
隔壁接待室,林昭然蜷在行军床上,盖着周萍的外套。她没睡,只是闭着眼,默默数着心跳。
“不能错。如果错了,他们就再也不会信我了。”
门轻轻打开,沈砚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的指令。
“周同志,”他低声对周萍说,“按预案,如果微震如期发生,我们将启动‘麦浪-1号’验证流程。已经为你和孩子们安排了地震局招待所,有专人陪护。”
周萍攥紧衣角:“那然然呢?”
“她需要去M县地震现场。”沈砚看向林昭然,“不是作为被测试者,而是作为信息提供方。我们要记录她的反应、补充细节,以及——是否还有后续预警。”
林昭然坐起身,小脸苍白却镇定:“没问题。”
2:55,她被带到监测中心观察区,隔着玻璃窗能看到主控台。林昭飞坚持跟来,站在妹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像一道人墙。
3:00整,青鸟下令:“切断所有外部通讯,启用独立记录系统。本次验证,仅限在场七人知情。”
桌上,HB-07台站的实时数据线正通过传真机缓缓吐出,纸带上的波形平缓如常,尚未出现任何异常。
“理论上,如果真有0.8级微震,信号传回北京需要47秒。”王敏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现在是3:15……再有两分钟。”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温水推到林昭然手边。她接过,小口啜饮,指尖微微发凉。
3:16:50。
所有人屏住呼吸。
3:17:00。
挂钟的分针跳过刻度。
屏幕上没有任何波动。
传真机也依旧沉默。
“再等等?”沈砚话音未落——
HB-07终端突然跳动——一道清晰的P波信号划破基线!
“来了!”王敏低呼。
屏幕上波形迅速展开。
“嘀嘀嘀!”
传真机猛地响起提示音,绿色指示灯急促闪烁。陈工一个箭步冲过去,迅速抽出刚打印出的纸带。他的手指沿着墨迹未干的波形快速移动,呼吸骤然屏住。
“有了!”他声音发颤,“3:17分21秒,振幅突增!看这个P波初动——典型的浅源压缩型!”
王敏凑近一看,瞳孔骤缩:“震级……0.81!震中位置北纬38.71,东经115.22——和她说的几乎分毫不差!”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传真机还在嗡嗡作响,吐出后续的S波与面波记录。那道清晰的尖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所有人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陈工猛地转身,看向玻璃后的林昭然。那孩子正死死盯着屏幕,眼泪无声滑落,却在嘴角挤出一丝笑。
沈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她的眼睛:“接下来,它还显示了什么?”
林昭然深吸一口气:“这次微震后,地壳应力会向西北偏移。7月14日20:00起,M县刘家台乡三口老井水位将下降15厘米左右,井水变浑。这是主震前最明显的宏观异常。”
沈砚迅速记录,随即起身,对陈工点头:“通知水文地质所,连夜进村采样。”
转身拿起专线电话:“接总参值班室。信源首条预警已验证属实,误差小于仪器精度。建议立即启动M县校舍排查预案。”
回到招待所已是凌晨4:30。
夏夜的风从半开的窗户溜进来,带着槐花将谢未谢的微香。
周萍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抚过她细软的头发,指尖微微发颤——仿佛要确认这具小小的身躯里,装的仍是那个会赖床的小女孩。
林昭云早已蜷在窄床上睡熟,小手还攥着半块馒头。林昭飞却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脊背挺直如松,目光投向东方——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然然,”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果……如果真能改掉那些事,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
林昭然没立刻回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母亲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像一片被风吹乱的叶子。
周萍的心猛地揪紧。她哆嗦着嘴唇,终于问出那句压了一整夜的话:“我们和你爸走后……你自己一个人,是怎么长大的?”
林昭然慢慢抬起头,眼眶通红,却努力弯起嘴角:“是大哥扛起了整个家。他白天在学校教课,晚上去工地扛水泥,手磨得全是茧子,可从来没让我干过重活。”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二哥也懂事了,放学就去捡废品卖钱,说要给我攒学费。”
她忽然笑了,眼里闪着泪光:“再后来,后来村里和大哥二哥单位一起资助我上了大学。还有大嫂……”她狡黠地看向林昭飞,“她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和二哥,冬天给我织毛衣,夏天熬绿豆汤,连我高考志愿都是她帮我填的。”
林昭飞一愣:“大嫂?”
“嗯!”林昭然眼睛亮起来,“她叫董倩,是城里小学的老师。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酒窝,最爱穿蓝布衫——就是今天送饭那位阿姨那种。”她故意拖长音,“大哥,你想不想知道她第一次见你时,说了什么?”
林昭飞耳根瞬间红透,慌忙别过脸:“别胡说!我才十六!”
周萍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滚下来。她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颊:“傻丫头,这辈子咱们谁都不准走。你大哥要娶董老师,你二哥要当工程师,你呢——好好上学,天天回家吃饭。”
“嗯!”林昭然用力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母亲。
门外,沈砚静静站着,没有推门。
他手中那份《特殊信息源临时保护与协作协议》已被签上名字——不是林昭然,而是周萍用颤抖的手代签。旁边附着一张便条,纸是招待所信笺,字迹稚嫩却工整,一笔一划像是用尽了力气:
“我不求奖励,只求你们认真听我说的每一句话。
因为每耽误一分钟,就可能有人再也回不了家。
——林昭然”
晨光微熹,照在那行小字上,竟有千钧之重。
沈砚将便条小心夹进牛皮纸文件夹,转身对身后两名随行人员低声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异常个体’,也不是‘特殊儿童’——她是国家防灾体系第0号信源。”
他停顿片刻,望向屋内那盏昏黄台灯下依偎的身影,声音轻而坚定:
“她不是预言未来,而是让那些本该沉默死去的人,重新发出声音。她的每一次预警,都是亡者未竟的呼救,在时间里折返成生者的警钟。”
他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轻响如誓。
天光渐亮,京市的清晨悄然铺展。
而在无数尚未醒来的家庭里,
一场本该在1993年7月15日夜里降临的灾难,
正因这一夜的守望与信任,
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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