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箱尸(下)
瓢泼大雨,空气中充满了郁闷的水汽,每个人都像行走的双腿鱼。
江明曜披着灰雨衣,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浆里。
新桃教堂后有大片的坟场,原住民们绝不火葬,一定要棺椁体面的入土为安,一直埋,一直埋,直到有一天棺材上面叠着棺材。
他在赌他的直觉,嗅闻过许昊奇衣物的搜救犬在坟前躁动不安,反复徘徊。江明曜也不知道这样的大雨,搜救犬的鼻子还能不能管用,但他们只有四十八小时,而时间隔的越久,许昊奇在人间留下的气息就会越淡。
破案需要这样的胆魄,他们永远可以赌一次自己的直觉,赌对了是英雄,赌错了就是失败的英雄,为了他者的真相而付出,这是怎么也不会输的叙事。
停留在某座坟墓前,搜救犬狂吠起来。没有一点犹豫,江明曜撸起袖管,一脚落铲,将坟墓挖开。闻声而来的牧师和原住民勃然大怒,他们呵斥江明曜,他却仿佛雷声太大,置若罔闻。牧师将此事禀告原住民议员,议员又通知了专案组长,警察们拨开骂声不断的原住民群众时,江明曜仍在一刻不停地铲土。搜救犬在一旁拱来拱去,兴奋不已。
“他不尊重我们的文化!”满头白发的牧师老泪纵横地斥责江明曜,他觉得自己眼睁睁看着同胞受侮辱了。
组长正打算以江明曜全家为开头先骂他一顿,但看到搜救犬拼命嗅闻的样子,他忽觉不对。他抬手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牧师,凑近一看,墓前的泥土的确松动,江明曜一铲一铲,挖的毫不费力。组长沉吟片刻,对身后两个警察道:“跟他一起挖。”
一听此言,原住民们更加气愤,他们大骂该死的外来人,打扰了他们沉眠地下的伙伴。然而还没来得及多骂两句,有人哎呀一声,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下来了。
江明曜的身上全湿透了,头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喘着粗气,把铲子往地上一扔。
土又松又浅,他挖了二十分钟,终于,地下露出了深绿色的箱面————这座坟墓下面埋的,不是棺材。
“搬出来!”组长也跳进坑里,和另外两个警员各站东南西角,和江明曜一人一边,更加卖力地铲土。
慢慢的,一个深绿色迷彩军备箱从地底露了出来。
这个箱子尺寸极大,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箱子里的绝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箱子里隐约飘来阵阵恶臭,原住民们吓得连连后退念经,捂住眼睛不敢看,完全没了刚才的气势。
江明曜颤抖着手,和组长同时打开了这个军备箱。
一具全/裸,发生尸僵反应的男性尸体映入眼帘,身体呈现蜷缩状,大面积腐败,他的脖子上有明显的锐器伤,想当然知道房间里那些喷溅状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了。
消失数月的许昊奇终于回来了——以尸体的身份。
找到尸体,之后的事情便是顺水推舟。警察在埋尸地不远处找到了一把带血的改锥,经检验血液DNA与许某相匹配。
当记者追问江明曜,为何那么笃定尸体就被埋在原住民墓地。江明曜则拿出教堂的预约簿,许某生前表达出皈依原住民教的想法,而原住民生死观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入土为安,虽然不知何种原因阿某要对许某痛下杀手,但如若阿某是真凶,想必会成全许某未竟的心愿,将他安葬在信徒的墓地。
且他再次调出的案发前后教堂的日程表,发现八号由于特大暴雨,教堂取消了所有活动。休息日没有一个人,这也给阿某提供了埋尸的时间和地点。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江明曜:“嫌疑人笃定警方不会在墓地找尸体。”
他本来只是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没想到第二天见报,好事媒体暗讽专案组负责人遗漏线索,险些酿成悬案。
阿某虽承认杀人事实,却始终不肯吐露杀人动机。在描述作案经过时,他只说自己趁许某喝醉不备,用改锥刺进他的颈动脉,而当警方追问他为什么要带凶器进入许某房间时,他又陷入沉默。
审判庭上,小芳痛哭流涕,她说,老师,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日子。
本神情冷漠的阿某在听见这句话后,表情动摇,流下眼泪:我也是,对不起。
但是多少眼泪和悔恨都没有意义,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审判。
江明曜在法院外坐着,远处走来一个咖色大衣的人,是师父,他叼了根烟,表情严肃,见面第一句话便是:“你这次让老东西很没面子。”
说罢,哈哈大笑:“干得漂亮!”
“你做的很好,坐我的车,晚上回去开庆功宴。”
江明曜没动屁股,他目视前方,眼神还是很茫然:“他为什么要杀人?”
师父在他旁边坐下:“那不是你的事,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抓到凶手就好,不要对别人的秘密有那么强的窥探欲。”
阿某被判处无期徒刑,只是他自己在狱中成功自杀,留下的遗书里,他坦诚交代了杀人动机。
阿某是同性恋者,在原住民群体里也属极少数,他从来没有坦露过这点,以至于租借碟片都要跑到另一个区。他亲人早逝,没有固定伴侣,极度压抑自己的欲/望。在许某到来后,他把许某当做是自己的同类,在许某向他表示想要洗礼那天,阿某更坚定许某是上天赐给他的家人,产生了隐秘的占有心。
然而,在前男友挽回后,许某立刻产生了离开新桃的想法,打算继续完下半个月的课程后回到老家,并请阿某取消洗礼。阿某感到自己被抛弃,悲极则怒,于7日晚喝醉后,看着许某熟睡的脸,痛下杀手。
他表示后悔夺走许某的性命,因为没有考虑许某还有亲人朋友。
在遗书的最尾,阿某如是写道:“所有天赐的福音和亲朋的笑语都是世界的谎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感觉自己是一头怪物,寂寞得发狂。”
当然,遗书代表的,也不一定是真相。
警局内部的推测是,阿某或许是酒后乱性,想要与许某发生关系未果,怒而杀人,因为法医在尸体上发现了搏斗伤和少量干涸的精/液,共同属于阿某与许某。
在看了遗书后,江明曜反倒不再执着杀人的动机,他感觉每一起罪案都像是深水之潭,而任何猜测与假想,都只是被水潭吞没的石子。
立功而返的江明曜没心情去吃什么高档料理,心沉甸甸的,拖的胃口都没了。但是经过小卖部时还是下车买了一箱羊奶,师父在车上不屑道:“你几岁了?”
江明曜:“给猫的。”
师父了然:“哦哦。”
师父:“那么喜欢它干嘛不带回去养?”
江明曜:“我尝试着带回去过一次,它不愿意,反应特别激烈,我都怕它活活气死。”
师父疑惑扭头:“猫怎么知道它愿不愿意?”
江明曜冷漠地撸起袖管,三道旧疤,陈年痛事,一目了然。
师父叹了口气:“你也不要光顾着玩猫。青春正好,身边连个异性朋友都交不到吗?干警察这行的,每天直面人性的黑暗面,家人就是我们的牵引绳,要把我们从可怕的地方拉回来。”
江明曜看着窗外发呆,嘟囔道:“我告诉师娘你把她当牵引绳。”
师父立刻开始用方言辱骂他。
傍晚,谢冰仪提着猫饭再次来到值班亭,发现便服打扮的江明曜坐在亭前,给黑妹呼噜呼噜毛,远远见谢冰仪来了,捏着嗓子道:“吼,谢厨师怎么才来,我们都要饿死了对不对?”
谢冰仪有些惊喜,她看了报纸,但直觉以她和江明曜的关系,不应该也不必要去提工作上的琐事。可还是想和他说话,所以话到嘴边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只能说:“恭喜你。”
江明曜一脸茫然:“恭喜我什么?”
谢冰仪有时候真觉得他是氛围破坏器,脑子时灵时不灵:“当然是箱尸案告破的事情,不然恭喜你今天鞋带系得很好吗?”
说罢,她也顺势坐了下来,黑妹向她打招呼,半个身子躺上去,嗅闻她带来的猫饭。
谢冰仪:“新桃很漂亮,我去那里爬过一次山,你有在那附近逛逛吗?”
江明曜:“哪有那么多时间,就闷在办公室里查资料,不过……”
谢冰仪:“不过?”
江明曜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刚去的时候,那里的警探跟我说,晚上不要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之前有警员太累在办公室睡着,结果凌晨两点,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谢冰仪稍微后仰:“所以,是ghost?”
江明曜的表情更为难了:“可怕的是,有一天晚上我也睡过头了,睁开眼,正是凌晨两点钟。我师父说,两点半鬼门开,我还不相信。结果,我也听到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谢冰仪瞪大了眼睛。
江明曜接着说:“我心想,什么鬼可怕得过我师父那个吝啬鬼,赶快把门打开,结果……”
谢冰仪:“结果……”
江明曜长叹了一口气:“根本就是新桃警局那边喂的流浪狗萌发了主人翁意识,每天晚上到点就巡逻,看见哪个办公室没关灯就咚咚咚用头撞门,然后哒哒哒跑得飞快,要不是我胆子大开门开得及时,还看不见它那条黄尾巴嘞。”
谢冰仪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条黄色田园犬满面愁容地用头撞门,提醒警员节约用电的情形,忍不住发出发自肺腑的笑声。
等她笑够了,另一边捂着肚子的江明曜才说:“你这人笑点真的很怪……而且为什么外表斯斯文文的,笑声这么阿嫲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