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赋：全江湖都是我娘的旧情人

　　夜色渐浓，长街上风灯高悬，明明灭灭的灯火勾勒出远处山峦奇崛的剪影。
　　道人笑意热切，凑近时扑面而来一股清淡的草药气息，目光在殷长歌脸上一转，又落回那块木牌上，伸出两指轻轻巧巧地夹了回去。
　　“多谢小哥，此物虽不值几个钱，却是师门所传，丢不得，丢不得。”他口中尽是道家法号，动作却尽显江湖人的随性。
　　殷长歌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淡淡一抬手，便要转身离开。
　　“小哥留步。”道人跟上一步，与他并肩而行，仿佛二人多年老友，“贫道轻尘，看小哥面相，非池中之物，既是乘北上客船而来，不知欲往何去？”
　　殷长歌不愿多说，脚下步伐加快。
　　道人如影随形，见他不语便自顾开口，“小哥不说贫道也能猜出一二，可是欲往涪州参加武林大会？”
　　殷长歌心头一凛，脚步却不停，淡道：“道长眼拙了，我只是寻常行路。”
　　轻尘道人嘿然一笑，不以为然，“寻常行路的少年，可不会有这般沉稳的内息，更不会在臂上留下箭伤。”
　　殷长歌脚步一滞，霍然回头。他左臂箭伤虽未愈，但有衣袖遮掩，绝不至被人轻易看出，这道人年纪不大，道行实在不浅。
　　道人仿佛预见他的反应，面上毫无异色，随手指向一条飘香小巷，“小哥无须紧张，贫道并无恶意，这码头人多眼杂，说话不便，不如贫道做东，聊表谢意，顺便为你解惑一二？”
　　话语充满诱惑，却也同样充满危险。
　　殷长歌犹豫片刻，终是应了，“烦请道长带路。”
　　道人眼中闪过赞许，引他拐入一条昏巷，巷深处确有亦家古朴食铺，门前支一破旧青篷，仅有两三张矮桌。道人似是常客，店主不待吩咐便为二人收出席位，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卤粉，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轻尘道人自顾大快朵颐，口中啧啧有声。
　　殷长歌并不动筷，默默扫视一圈周围。
　　待一大碗卤粉入腹，轻尘道人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以道袍袖口抹了抹嘴角，这才抬眼看向殷长歌，“小哥如何称呼？”
　　“阿离。”殷长歌沿用之前的化名。
　　“不错，名如其人，缥缈孤鸿，有意思。”轻尘道人略一颔首，忽然敛了笑容，正色道，“阿离兄弟，你可知已大祸临头？”
　　殷长歌的目光倏然一沉。
　　轻尘道人慢悠悠地伸出三指，摇头晃脑道：“你下船时，被三拨人同时盯上。一为桂林地头蛇，见你面生，又有身家，欲从你身上捞些油水。一为官府密探，大概你上船之际，手握某个位高者手书，不待下船，桂州已先接到风声。至于第三拨——”
　　话语一停，他的声音转而低至几不可闻，“气息阴冷，藏于暗处，身法极似北边道上。若非贫道方才制出混乱，又引你来此，只怕他们此刻已然动手。”
　　殷长歌冷眼相对，气息渐沉，“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些？”
　　轻尘对他的戒备视若无睹，云淡风轻地开口，“贫道轻尘，一游方道人罢了，至于为何知道这些，你背负辟水剑，身怀惊鸿绝学，不会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吧？”
　　殷长歌耳畔似有铮弦猝然迸响，几乎按捺不住拔剑的冲动。
　　“稍安勿躁。”轻尘道人抬眼淡掠，目中透出一股深邃，与此前的嬉笑截然不同，“我对此剑无意，对你也非恶意，只是不久前听得传闻，奉命在此一探虚实。我在码头守了三日，今日终于遇上小哥，既然有缘，便顺道为你指条明路。”
　　殷长歌蹙眉不解，“奉何人之命？”
　　“一个不愿见你陨落的人。”话语如同云山雾罩，轻尘道人伸出一指，蘸上碗中残汤于桌上画下一个字符，与木牌字符如出一辙，“记住这个字符，若遇到性命之危，或是寻不到方向时，留意带此符号的店铺或人家，或可助你渡过难关。”
　　一句落下，不等殷长歌再问，他已猛然起身，将几枚铜钱拍在桌上，话语急促，“从后门走，穿出去是另一条街，混入人群，速离桂州。记住，北上水路已不安全，改行陆路，经全、永二州入湘，我们涪州再会！”
　　殷长歌未及反应，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呼喝。
　　轻尘身形一晃掠出青篷，口中高声道：“各位爷，贫道可没犯事——”
　　殷长歌情知此刻再无犹豫之机，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汤渍符文，牢牢记在脑中，随后伸手抹去，转身撞开店铺后侧虚掩的木门，投入了深沉夜色。

　　桂州城巷依山傍水，曲折回环，若非殷长歌在山中练就极佳的方位感，只怕早已迷失了方向。他一路专挑阴暗僻静的路径，耳边捕捉着远处的喧哗与近处的虫鸣，确认无人跟踪后，方才放缓了脚步。
　　轻尘的话无疑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此人不仅一眼识破了他的底细，似乎还欲暗中相助。那汤渍画出的符文，那受人之托的言语，究竟指向何方？
　　殷长歌脑中闪过师父的身影，闪过韩睿铮锐利的目光，甚至闪过北齐贼首震惊的眼神，却无一能与这神秘道人对上。
　　对方说北上水路已不安全，无论真假，原定路线必不能再走。
　　殷长歌在城中潜行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早已废弃的河埠头停下。此处远离主街，唯有江水拍岸之声不绝于耳。他掬起冰冷的江水洗了把脸，寒意刺骨，却也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晰许多。
　　取出韩睿铮所赠的布包，除了银钱和书信，对方还细心地为他准备了一张南秦舆图。他缓缓展开，借着稀疏的星光，指尖在图卷缓缓移动，桂州之后，若继续行水路，应循漓水北上永州，但轻尘让他改走陆路入湘。
　　殷长歌的目光落在“灵渠”二字上，此地乃是连接漓水与湘水的人工运河，亦是沟通岭南与中原腹地的咽喉要道。若行陆路北上，必经此地。至于全州，他的指尖点上地图的位置，那里已是湖广地界，远离岭南，确实能摆脱许多麻烦。
　　殷长歌不再犹豫，收起舆图，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即沿江岸向城北而去，通过北面的兴安县可直接渡过灵渠，直达全州地界。
　　一夜疾行，至天色微明时，殷长歌寻得一处隐蔽的江湾，在芦苇丛中停下歇息。内力消耗甚巨，腹中也早已饥饿，他啃着早已冰冷的干粮，望向江面渐起的晨雾，心中却比昨夜踏实了许多。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摆脱追击，自主地向北而上。
　　接下来两日，殷长歌昼伏夜出，专走山野小径。岭南群山连绵，道路艰险，与常人而言崎岖难行，但对于自幼在山中长大的殷长歌，反而如鱼得水。偶尔在山间遇到猎户和樵夫，他便装作迷路的采药人，用些许银钱换取食物和更加准确的方向。
　　这日午后，殷长歌翻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两条江水在此交汇，一水青碧如玉，一水浑黄如浆，泾渭分明，蔚为奇观。水势平缓处，一道古老的石桥横跨江面，桥头石碑上，隐约可见“万里桥”三个斑驳的大字。
　　此地便是灵渠了，清绿的一水是漓江，浑黄的一水是湘江。过了此桥，便可踏上通往中原的湘桂古道。
　　殷长歌立于桥头，心中感慨万千。下山不过月余，却已历经了数次生死，见识了诸般人心鬼蜮。他从一个只知空山镜湖的山野少年，被迫卷入这纷乱复杂的江湖漩涡。前路依旧迷茫，但找寻师父、查明身世的信念愈发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古桥。桥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玉，脚步声在空旷的江面远远回荡，眼看将至桥心，忽然警兆乍生。
　　古桥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身影，皆是寻常商旅打扮，戴着遮阳的斗笠，看似观赏江景，站立的方位却隐隐封住了桥面的去路。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脚步声，殷长歌不必回头也知晓，退路亦被截断。
　　他停下脚步，右手悄然握住了背上的辟水剑柄。江风拂过，吹动他靛蓝色的衣袂，也吹散了江面的薄雾，露出三人斗笠下冰冷的目光。
　　为首之人抬起头，现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目光锐利，牢牢锁住殷长歌，声音沙哑地开了口，“阁下请留步，我家主人想请阁下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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