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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你的痛我看见了
余逝看着眼前的人,那双刚刚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还红肿着,里面没有他惯常忍受的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理解,和因袒露自身伤痛而带来的微微羞怯。孟灾的勇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余逝心口那座冰封了多年的堡垒。
“咔嚓。”
一声极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崩裂声,从内心深处传来。坚硬的冰墙轰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股酸涩的热流汹涌而出,冲得他鼻腔发酸,眼眶发热。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这种陌生的、失控的液体。
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自己也会在这突如其来的暖流中融化殆尽。
余逝猛地转开视线,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过身,背对着孟灾,走向墙角那个孤零零的储物柜。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脚步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咔哒。”柜门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孟灾怔在原地,不明白余逝要做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柜门前微微俯身,从书包的侧袋里,摸索出一个扁平的、印着浅色格子图案的塑料盒。
是创可贴。
余逝拿着盒子,停顿了一秒,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他转过身,走了回来。他的目光低垂,没有看孟灾的眼睛,而是径直落在孟灾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刚刚用力擦过眼泪、此刻指关节处明显泛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上。
他修长的手指有些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他抽出一张创可贴——不是常见的肤色的,而是印着蠢蠢的、咧嘴笑的黄色小熊图案,与他周身冷冽的气质形成了荒谬又动人的反差。
他没有问“疼不疼”,也没有说“我给你贴上”。他只是沉默地、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然后,用指尖捏着创可贴,轻轻地、精准地,将它覆盖在那片磨红的伤口上。
他的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仿佛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但那份专注和轻柔,却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创可贴微凉的触感贴上皮肤的瞬间,孟灾浑身一颤。
这个动作无声,却震耳欲聋。它胜过千言万语,在说:
“你的痛,我看见了。”
“你的泪,我接住了。”
“现在,我也在这里。”
孟灾猛地低下头,视线模糊地落在自己手指上那张幼稚的、笑着的小熊图案上。刚才那个拥抱带来的震惊和安慰,余逝吐露真相时的沉重与心痛,所有堆积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个微小到极致的关怀彻底引爆。
泪水再次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愤怒或绝望的冰冷泪水,而是滚烫的。像熔岩,流过他被寒意浸透的心口,熨帖了所有细密的伤痕。
他没有抬手去擦,任由那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下,砸在琴房老旧的地板上,也砸在余逝看似冰冷、实则刚刚为他裂开一道缝隙的心上。
余逝看着那颗落在孟灾鞋尖的泪珠,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剩下的创可贴,默默塞进了孟灾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里。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只留给孟灾一个看似淡漠、耳根却泛着红的侧影。
但这一次,孟灾知道,那坚冰之下,是暖流。
余逝塞过创可贴,良久沉默后,低声说:“天快亮了。”他走向钢琴,不是演奏,而是用一块软布,极其仔细地擦拭昨夜被泪水与撞击玷污的琴键。孟灾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看着。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琴房,余逝停下动作,看向孟灾:“食堂该有热豆浆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晨曦,保持着一个默契的距离。喧闹的食堂里,余逝破天荒地坐在孟灾对面,默许他将一个包子放进自己餐盘。整顿饭无人说话,但一种崭新的、令人心安的秩序,在沉默中建立。
从那个泪水与晨光交织的夜晚之后,某种坚冰般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彻底消融了。
放学后的琴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据点。无需约定,当最后一道铃声响起,余逝会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孟灾则会提前去小卖部买两瓶水。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到那间熟悉的琴房门口,余逝用钥匙开门,孟灾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琴房成了只属于他们的据点,一个游离于喧嚣世界之外的孤岛。
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方块。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孟灾坐在钢琴前,余逝则从琴盒里取出他那把保养得极好的小提琴。对话依然稀少,往往始于一个简短的问句。
“今天从哪儿开始?”孟灾的手指虚按在琴键上,回头问。
然后,音乐便流淌开来。
钢琴的旋律率先响起,沉稳而宽广,如同铺开一片静谧的湖面。随后,小提琴的声音加入,清亮、悠扬,像一只掠过湖面的飞鸟,在钢琴的基底上盘旋、缠绕。
他们合奏时,是另一种形态的对话,比语言更精准,更直达心底。孟灾会敏锐地感知到余逝今日琴声里的滞涩或急躁,从而用钢琴的节奏去迁就或安抚;余逝也能从孟灾的琶音里,听出他隐藏的疲惫或烦闷,便用更绵长的运弓去回应。
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成了一种舒适的、充满信任的陪伴。
余逝额角那块刺眼的纱布,在几天后换成了小块的创可贴,又过了些时日,创可贴也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的痕迹。孟灾始终没有追问。他只是在余逝一曲终了,余逝放下琴弓揉着眉心时,默默将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他手边的谱架上。
余逝有时会微微顿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起,喝一口。水瓶被放回原处时,瓶盖总是松着的。
没有“谢谢”,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这个简单的动作,成了他们之间最重要的语言,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相互关照,如同在荒野中,两个旅人默不作声地共享最后一口清水。
偶尔,在音乐停顿的绝对寂静里,只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孟灾会看着黑白琴键微微出神,而余逝的视线,会不经意地掠过孟灾专注的侧脸,掠过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然后迅速收回,嘴角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弧度。
在这间充满音乐与沉默的琴房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伤痛并未消失,未来的难题也依然横亘在前路,但在此刻,在这片小小的孤岛上,他们仿佛暂时找到了一种方式,可以带着彼此的伤痕,安静地、勇敢地,活下去。
普通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琴房染成温暖的琥珀色。他们像往常一样合奏着一首练习曲,一切顺畅而默契。
然而,在某个乐句的间歇,余逝的琴弓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一段哀婉的、与练习曲格格不入的旋律,如同幽谷中的溪流,不经意地从他的琴弦上流淌出来。那旋律太过独特,带着一种旧时光的模糊与伤感,每一个颤音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叹息。
是孟灾先察觉到的。
他的钢琴伴奏原本清晰规整,在捕捉到这段陌生旋律的瞬间,他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没有打断,更没有指出这里的“错误”。相反,他那双总是追随着乐谱的眼睛,第一次完全抬起,深深地望向了余逝低垂的侧脸。
余逝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眼神空茫地落在面前的谱架上,但孟灾知道,他看的不是谱子,而是某个遥远的地方。
下一秒,孟灾的钢琴声变了。
他放弃了原本华丽的伴奏型,改用最简单、最沉静的和弦,速度也放慢下来。他的琴音不再试图引领,而是变成了一片深邃而温柔的夜空,小心翼翼地托住、包裹着那段悲伤的小提琴旋律。他让余逝的琴声成为唯一的主角,自己的弹奏则化作了包容一切的背景,用最质朴的音符,一下一下,如同沉稳的心跳,回应着那份突如其来的哀恸。
一个在倾诉,一个在聆听。
一个在回忆的河流里沉浮,一个在岸上默默守护。
当最后一个音符从余逝的琴弓上消散,琴房陷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寂静。余逝没有动,依然保持着演奏的姿势,琴弓轻抵琴弦,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夕阳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
孟灾轻轻合上琴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静静地坐在琴凳上,等待着。他甚至放缓了呼吸,生怕一丝杂音会惊扰了这一刻的脆弱。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由暖黄渐渐变为沉静的青蓝。
终于,余逝极轻地动了一下。他放下小提琴,动作缓慢得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他没有看孟灾,目光依然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干涩得如同秋日落叶摩擦地面,轻得几乎要散在暮色里:
“这首曲子……是我母亲生前常听的。”
一句话,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所有未曾言明的过往。他没有说更多——没有说母亲如何,没有说为何离去,但这简单的一句,已是最沉重的坦白。它解释了他琴声里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痛,也解释了他为何总是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孟灾的心被这句话撞得生疼。他看着余逝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单薄的背影,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怜惜涌上心头。他依旧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余逝身边,像上次那样,将一瓶拧开了瓶盖的水,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提琴谱台上。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非常轻、非常快地,在余逝那只刚刚握过琴弓、此刻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只是一个瞬间的接触,一触即分。
但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它在说:
“我听到了。”
“我在这里。”
“……我明白。”
余逝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线,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他依然没有抬头,但伸出手,拿起了那瓶水。
黑暗中,响起他吞咽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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