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易拉宝做得很快，苏研从小儿推拿那里回来就拿到了，拿到的第一时间她就把它放到了小区宣传栏那里，为了怕风把它吹跑，她还找了个大石头压住后面。到了周末下午，她算着时间来到了物业免费提供的活动室。

　　活动室不大，但很敞亮。她提前半小时到达，先把歪歪扭扭的桌椅摆放整齐，又用湿巾把讲台擦了一遍，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连上自己的旧电脑，打开了那份她熬了一个通宵才做好的PPT。

　　PPT的封面是淡蓝色的，标题是《母乳喂养常见问题与家庭护理》，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主讲人：苏研（持证高级催乳师）。她看着屏幕，深吸一口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给甲方做提案的战场。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的，没问题。将两段修改稿整合到一起，方便您复制，这个小事一桩。

　　我们现在就按照刚才讨论的“文学性处理”思路，将您最后发的那一段重新打磨一遍，然后和前面修改好的部分合并。

　　修改后整合版本（从“到了预定的两点钟”开始）：

　　到了预定的两点钟，社区活动室里依然空空荡荡。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惨白。只有角落里坐着三五个纳凉的老阿姨，她们的闲聊声不高不低，像夏日的蝉鸣，清晰地钻进苏研的耳朵里。

　　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谁家的孙子期末考试又没及格，谁的儿子又因为沉迷手机游戏而挨了训。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存起一层薄薄的回响。

　　又过了十分钟，门口才终于出现了两个身影。是被家人硬拽过来的孕妇，一脸不耐烦地在后排落座，甫一坐下便低头去看手机。其中一位的婆婆跟在后面，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声音里满是“为你好”的委屈：“让你来听听有好处，你还不乐意，现在的年轻人啊……”

　　苏研的心，随着门口光影的每一次晃动，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站在简易的讲台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台下这几个加起来都凑不齐一桌麻将的“听众”，让整个场面显得格外冷清。那份精心准备的PPT，此刻在屏幕上安静地发着光，像一件无人问津的精美展品。一种近乎难堪的挫败感，顺着她的脊椎，一寸寸地往上爬。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困境，但在离婚、被原生家庭抛弃之后，每一次小小的失败，似乎都被放大了数倍。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锁定催乳师这个职业，是不是一次过于理想化的决策。那些基于数据分析的“行业前景”，在稀稀落落的几个听众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但苏研终究是苏研。那个在职场上，哪怕只有一个听众，也要把方案讲得尽善尽美的项目经理。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压力测试，测试自己在极端不利环境下的专业表现。

　　她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开口：“大家好，欢迎来参加今天的母婴护理讲座，我叫苏研……”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活动室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上了一点回音。那几个孕妇连头都没抬，老阿姨们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了她一眼，便又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这一次，话题似乎与她有关。一个声音略尖的阿姨提高了声调，抱怨儿媳妇想要请月嫂，一个月开价一万多，简直是抢钱。另一个立刻附和，说想当年她们生孩子哪有这么金贵，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矫情，月子还不是婆婆来伺候，难道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苏研听着这些话，感觉自己准备的PPT第一页都翻不下去了。那些关于“科学坐月子”、“产后心理疏导”的专业内容，在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面前，像几张飘在水面上的薄纸，苍白无力。

　　就在她快要讲不下去，准备直接跳到结束语时，背上的芃芃，似乎感受到了母亲身体的僵硬和窘迫，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这细小的、带着奶味的哼唧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尴尬。

　　“哎哟，这小囡囡好可爱哦！”那个正在抱怨儿媳妇的阿姨，第一个转过头来，眼睛在灯光下亮了一下。

　　“是啊是啊，看着也就两三个月大吧？长得真俊！”另一个阿姨也凑了过来。原本对讲座毫无兴趣的两个孕妇，也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孩子，是打开女性之间话题最天然的钥匙。

　　“你别背着了，多累啊，快放下来给我们抱抱！”最先开口的那个阿姨热情地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苏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解开背带，将芃芃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阿姨们立刻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把芃芃围在了中间，连后排的孕妇和她的婆婆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哎哟，这小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
　　“你看她这小手，攥得紧紧的，多有劲儿！”

　　芃芃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但一点也不怕生，反而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现场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助攻”的登场，瞬间变得热烈起来。

　　“……拍嗝可有讲究了，不能瞎拍，得从下往上，手要弓起来……对对对，就是这样，你家儿媳妇以后生了你可得教她！”

　　苏研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幕，索性心一横，走下讲台，伸手关掉了那份冰冷的PPT。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仿佛也卸下了一个无形的包袱。她知道，此刻，任何专业的理论，都比不上这些充满了生活温度的家常话。

　　她从一个“讲师”，变成了一个“参与者”和“引导者”。她走到阿姨们中间，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围着的人都听清：“阿姨，您刚才说的那个拍嗝的手法特别对。从护理角度讲，这是为了帮助宝宝排出胃里的空气，防止吐奶和肠胀气。”

　　她又转向那两个已经放下手机、听得津津有味的孕妇：“其实宝宝哭闹，不一定都是饿了。有时候是需要安全感，就像刚才这位阿姨说的，用包被把他们裹紧一点，模拟在妈妈子宫里的环境，他们就会安静很多。”

　　她以芃芃为例，结合阿姨们的经验，用一种近乎聊天的口吻，将专业的护理知识——如何判断哭闹原因、如何科学添加辅食、如何预防湿疹——巧妙地穿插其中。虽然催乳知识基本没说，但大家看她的眼神，已经从看一个“讲座老师”，变成了看一个“懂得多又会带娃的年轻后辈”。苏研在心里拍拍胸口，还好还好，因为芃芃生病，自己紧急翻了很多关于婴幼儿护理的知识。

　　整个活动室，从一个尴尬的“课堂”，变成了一场热火朝天的“育儿经验交流会”。苏研的专业知识，和阿姨们的实践经验，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结束时，所有人都意犹未尽。那几个阿姨拉着苏研的手，亲热地让她以后常来。

　　就在苏研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之前那个一脸不屑的婆婆，突然焦急地跑了过来，脚步有些踉跄。

　　“苏老师！苏老师你等一下！”她第一次用上了敬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

　　“阿姨，怎么了？”

　　“我那个儿媳妇，突然就说胸口疼得厉害，硬得跟石头一样，你快上楼帮我们看看吧！”

　　苏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李姐抱在怀里、玩得正开心的芃芃，随即抬起头，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专注。

　　“阿姨，没人帮我带孩子，我得带着去，方便吗？”她的语气平稳，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是在确认一个条件。

　　“这有什么不行的，到时候把孩子交给我。”阿姨爽快地答应了。

　　苏研跟着阿姨快步上楼。在客户家，她见到了那个疼得脸色发白、额上渗出细密汗珠的年轻妈妈。苏研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将自己的妈咪包放在玄关，洗了手，才走到床边，轻声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之前有过类似的情况吗？”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才用在培训班学到的手法，轻轻地进行了触诊。

　　“是急性乳腺炎引发的乳管堵塞。”她做出了专业的判断，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和沉稳。

　　“那……这个能弄好吗？”旁边的阿-姨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苏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年轻妈妈痛苦的脸上，移到那位婆婆焦灼的眼底，然后才平缓而清晰地开口：“可以的，不是大问题。通过专业的手法疏通，可以很快缓解。”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我的服务一次是三百五十元，您看可以吗？”

　　阿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连连点头：“行！行！只要能让她不疼，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苏研把芃芃交给她，大概是猜到苏研可能会不放心，阿姨一直带着芃芃陪在旁边。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严格按照自己预设的服务流程，为客户进行了细致而专业的疏通。

　　当服务结束，客户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时，苏研知道，她成功了。阿姨当场就从钱包里，数出了350元现金，递给了她。

　　苏研接过那几张还带着些微热度的、崭新的人民币，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出校门后，她赚过最小的一笔钱（对了，还有上次王老师给的资料费！），但却是她这辈子赚到的、最有分量的一笔钱。它证明了，她的知识、她的能力，真的可以变成实实在在的、能让她和女儿活下去的资本。

　　回家的路上，她紧紧地攥着那350元钱，路过一家文具店。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她径直走到了货架前，给自己买了一支最好用的中性笔，和一个封面厚实的、最贵的笔记本。她要在今晚，用这支笔，在这个本子上，正式建立她的第一个客户档案。

　　这是她的事业，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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