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懂暧昧

　　雨季还没有结束。车站的水泥地面积着一滩滩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早班车的柴油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在空气中凝滞不去。

　　林未眠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那本狄金森诗集，还有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存折。

　　画具箱放在她的脚边，锁扣有些生锈了，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扣紧。

　　林见川站在她身旁，手里捏着两张车票。

　　一张是去广州的，一张是去深圳的。

　　去广州的那张他已经交给了未眠，去深圳的那张还藏在他的裤袋深处，像一块灼热的炭。

　　“东西都带齐了？”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未眠点点头。她的目光掠过哥哥消瘦的脸庞，在他眉骨的伤疤上停留了一瞬。那道伤痕已经结痂，像一抹暗红色的笔记，记录着某个不堪回首的午后。

　　车站的广播响了起来，咬字不清的女声报出班次信息。去广州的车开始检票了。

　　见川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递给未眠：“路上吃。”

　　她接过来，看见里面装着她最爱吃的豆沙面包，还有一瓶矿泉水。塑料袋很沉，她打开一看，面包下面还塞着几包饼干和两个苹果。

　　“太多了。”她说。

　　见川没接话，只是弯腰提起她的画具箱，“我送你到检票口。”

　　他们穿过拥挤的候车室，步履缓慢得像在丈量最后共处的时光。未眠看着哥哥的背影，想起那些他骑车送她上学的清晨，想起旧单车吱呀呀的声响，想起他永远微微汗湿的后背。

　　检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见川把画具箱递给未眠，两人的手指在箱柄上短暂交叠。

　　“到了给我打电话。”他说。

　　“嗯。”

　　“钱收好。”

　　“嗯。”

　　“照顾好自己。”

　　“嗯。”

　　一问一答，曾经也说过无数次，此刻却又生涩得令人心碎。

　　队伍向前移动，未眠随着人流挪动脚步。她回头看了哥哥一眼，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弯曲的树。

　　就在她即将通过检票口的瞬间，一阵尖锐的汽车鸣笛声从站外传来。未眠突然停下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

　　检票员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后面还有人。”

　　未眠猛地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帆布包重重地拍打在她的身侧，画具箱的提手勒进她的掌心。

　　见川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向他奔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又重组。

　　未眠在他面前停下，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拥抱。不是兄妹间礼貌的轻拥，不是安慰时克制的轻拍。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

　　见川的身体僵住了，手臂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落下。他能感觉到未眠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急促而有力，像受困的鸟儿。

　　然后，缓慢地，他的手臂环住了她。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令她疼痛。

　　车站的喧嚣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未眠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混杂着车站的柴油气息。

　　“我不要走。”她闷声说。

　　离开见川这件事，未眠还是做不到。

　　见川的手紧了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他轻轻推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必须走。”

　　“为什么？”她的眼眶红了，“就因为你给我攒了学费？就因为你觉得我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

　　见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那辆即将发往广州的客车。

　　“哥哥，去深圳去广州，不重要，都不重要，哪怕去美国，都根本不重要。”

　　未眠无法想象没有见川的未来，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有没有那个人。

　　见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变得柔软而脆弱。

　　“未眠，”他说，“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就要一起走。”她固执地说，“或者一起留下。”

　　车站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去广州的旅客尽快上车。那辆蓝色的大客车已经发动了引擎，排气管冒出一阵阵黑烟。

　　未眠看着哥哥的眼睛，在那深褐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么小，却又那么清晰。

　　“你在哪，”她重复着他曾经说过的话，“我在哪。”

　　见川的手从她的肩膀滑到她的手臂，再滑到她的手腕，最后与她十指相扣。这个动作缓慢而郑重，像一个无声的誓言。

　　他们就这样站在车站中央，无视周围匆忙的人流，无视催促的广播，无视那辆即将启程的客车。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穿过车站敞开的顶棚，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好。”见川终于说。

　　就这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未眠感到一阵眩晕，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恐惧。她看着哥哥弯腰提起她的画具箱，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客车缓缓驶出车站，带走了一个可能的未来。而他们站在原地，选择了另一个。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车站肮脏的地面，冲刷着这个县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见川牵着未眠的手，走出车站，走进绵密的雨幕中。

　　他们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衫。在拐过街角的那一刻，见川停下脚步，转身再次拥抱了未眠。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远处，那辆开往广州的客车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雨幕之后。而他们还在雨中相拥，像两棵根系纠缠的树，在这个潮湿的、压抑的小县城里，选择了彼此，和未知的明天。

　　雨会停的，总会有放晴的一天。而在那之前，他们至少拥有彼此的温度。

　　我不想和你分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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