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恰逢春

　　一旦天空彻底放晴，将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夏日便算到来了。

　　气温直线上升，阳光带着热烈的温度扑面而来。即使夜幕降临，地面上也还蒸腾着未散的热气。体育场尤其热闹，踢球的、跑步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换上夏装，接受汗水的洗礼。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得出奇，又恰逢周末，来看露天电影的学生并不多。

　　修理下午如常去了健身房，之后在学校食堂随便解决了晚餐，接着又去图书馆待了会儿。到达时，电影刚刚开场。他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站在一棵花树下。

　　吾名直到昨天才回复了他。对方的解释让他啼笑皆非：不小心把手机的网络给关掉了。

　　修理顿觉自己的猜测似乎并没有错，虽然外形上不太符合，但吾名的表现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干部”吗？

　　他想起今天的放映会，于是随口问吾名想不想来——顺便，他可以帮他找猫。

　　好一阵“对方正在输入……”。

　　等来的回复说，抱歉，不一定有时间，但有空的话，便过来找他。

　　大夜班后两天连休，修理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一整天，今天才感觉总算缓过劲来。

　　一部好电影，从第一秒钟就能将人深深吸引进去，修理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手机在包里震动。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喂，妈，身体不舒服吗？”修理接起电话。

　　“没有，我很好。”母亲温润的声音带着歉意，“突然打电话，没吓着你吧？”

　　“没事。”修理松了口气。

　　“在上班吗？”修慈问。

　　“今天休息。”

　　“身体和工作都还好吧？”

　　“嗯，都好。”母亲一贯的善解人意让修理忍不住心酸，他回想了一下排班表，“下周我能抽空回家两天。”

　　“不用。”修慈连忙拒绝，“打电话只是想和你说，前几天，我看一个老同学在朋友圈发的橘子还不错，自家种的，我买了几斤，寄给你尝尝。天气热了，记得及时去取快递。”

　　“知道了，妈。我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修慈含笑道：“好。”

　　手机贴在颊边，微微发热。那头安静了片刻，修理听见母亲轻轻问道：“还是一个人吗？”

　　修理苦笑：“嗯……”

　　“妈不是催你，只是这些年……你总是一个人。有喜欢的女孩子当然好，没有也没关系。跟着自己的心走，慢慢来吧。”

　　“嗯。”

　　“记得按时吃饭，好好休息。要是累了，就回家，妈给你煲汤。”

　　电话挂断了。修理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观看电影的心情荡然无存。

　　从小到大，母亲在各个方面给与了他充分的尊重和自由。他选择学医，毕业后选择急诊，这么多年一直独身，母亲从未对此发表过反对意见，更没有像有的家长那样，将孩子一生的幸福，当做是自己的筹码。

　　拥有这样一位母亲，修理清楚自己比大多数孩子都要幸运。但也正因如此，结婚、生子、承欢膝下、共享天伦，这每一样他注定要辜负的期待，便更令他难受。

　　蓦地，修理有一种被凝视着，如芒在背的感觉。他环顾四周，学生们要么沉浸在光影的世界里，要么就盯着手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然而，那道视线仿佛具有重量，依旧落在他身上。

　　修理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无意间抬头，他注意到幕布后方，在五层小楼的楼顶上，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那东西处于背光的位置，因此看得并不真切。轮廓像一只猫，却比普通的猫要大一些。

　　空气暖烘烘的，修理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回头，背后空无一人；再抬头时，那黑影悄然跳下围墙，消失不见了。

　　修理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小楼。以前受佟晓志邀请参加电影社团的活动时，他来过这里几次。

　　那时，这栋小楼是不少社团的活动场所，比现在热闹得多。如今，小楼的一、二、三层是艺术学院的各类活动室，四、五层则变为了仓库。

　　楼下有几间活动室里亮着灯，隐约传出说话的声音，爬上四楼后，除了隔墙而来的电影的嗡嗡声，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天台上，空无一人。修理打开手机电筒，沿着围墙找了一圈，没有发现猫的踪迹。楼顶一角遗留着几只白色泡沫箱，里面胡乱支棱着些明显营养不良的植物。刚一走近，修理便闻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泡沫箱一侧，躺着一只黑色垃圾袋。

　　修理半蹲下身子，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扯开了袋口——袋子里，竟是一只死猫！

　　它很可能已经被丢弃在这里好几天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修理起身，连退数步。

　　就在这时，那道冷飕飕的视线再次黏上颈后的皮肤。他猛地转身，银亮的光线中，一只体型雄健的橘猫，正端坐在几步之遥。

　　猫有一双淡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也很冷漠。

　　似乎并不喜欢被人注视，它朝修理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缓缓站起身来。

　　修理这时才看清，猫的四爪如云朵一般雪白，脖间系着一条红绳，绳上挂着一颗小小的铃铛。

　　它轻盈一跃，铃铛随之“叮”的一响。

　　那樱桃大小的铜铃，却似山寺钟鸣，发出那般巨大的声浪。电影声猝然远去，修理耳畔只余那清越无比的铃音。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夹着一股凛凛寒意，直击入他天灵盖中。

　　似被卷入无底的旋涡，修理眼前一黑，下一瞬，不受控制地，他的双眼怒张开来。

　　举目四望，满目疮痍。

　　四周堆满尸体。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可是那风，却吹不散腐臭腥浓的气息。他跪坐在焦黑的土地上，双手沾满鲜血。他的心在灼烧，喉咙颤动着，却发不出半点悲鸣——仿佛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尚未拥有，便已破碎。

　　纵然在抢救室里见过无数惨烈的画面，修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无法动弹。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修医生！修理！听得见吗？”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对，他的名字叫修理，他是一名医生。

　　修理用尽全力，起身，寻找出路，想要逃离这片修罗场。仓皇之间，他被一具尸体绊倒，向后摔去。就在他即将倒地的一刹那，一双手撑住了他。

　　他倒进吾名怀中，耳边一阵嗡鸣，什么也听不清。视野之中，只看得见吾名的双唇分分合合，冲前方说了句什么。

　　修理迟缓地转动眼珠。

　　那只猫，灵活地跳上矮墙，微微侧过脑袋，不像动物，倒像是人一般，幽幽望了他一眼。

　　然后，它向着楼外，纵身跃下。

　　电影的声响夹着阵阵惊呼，潮水般重新涌入修理的耳朵。

　　正在观看电影的观众发现画面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即，出现几道长长的裂缝。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取悦了，现场一片欢腾。

　　“修理。”天台上，吾名仍在温柔地唤他，一边用手为他抹去满脸泪水。

　　修理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吾名没有多说什么，任由他揪紧自己的衣衫，擦干不断落下的泪滴。

　　半晌，他才在吾名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修理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做了一个不愿忘记的梦，却在梦醒时分，一下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刚刚……晕倒了？”他忽地想起什么，转头看着吾名，“那只猫，你看到了吗？它……”

　　“是，”吾名似乎明白他心中的疑惑，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那就是我要找的猫。”

　　他们将猫的尸体送到了附近的宠物医院。

　　虽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但医生稍加检查后便发现，猫浑身上下多处骨折，就连头骨也是碎裂的。

　　这么看来，将垃圾袋扔在小楼楼顶上的人，极有可能是个隐藏在校园里的虐猫者。

　　从宠物医院出来，修理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冰凉的糖水滑入喉咙，让他终于感觉好受了一点。

　　吾名一直陪在他身旁，主动开口说：“我送你回家。”

　　修理愣了一下，转头看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回去。”

　　“不麻烦。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合一个人。”

　　一进门，修理便直奔浴室，将热水开到最大，疯狂搓洗自己的双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手上好像沾着什么黏腻的东西，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穿衣服的时候，他侧耳听了听。客厅里十分安静。也许，吾名等了太久，已经像上次那样离开了。

　　谁知，当他擦着头发走出客厅，竟看见吾名泡好了茶，正坐在沙发上，静静翻看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

　　“抱歉，我自作主张……”吾名抬头。

　　修理摇摇头，坐下，将微烫的杯子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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