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我也会

　　段氏老宅静卧在暮色将临的薄霭里，灰白石墙爬满深绿藤蔓，庭院的樱花树已过了花期，只余沉沉绿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被时间打磨过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也承载着段知敛早已尘封的、五味杂陈的记忆。
　　他没有走正门，依旧选择了后墙的隐秘路径。翻越围墙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凉石砖，恍惚间与少年时无数次翻墙溜去城区游戏厅的触感重叠。那时父亲忙于扩张商业版图，母亲尚在，对他这个聪颖早熟、显露出非凡工程天赋的长子虽要求严格，眼底却总有藏不住的骄傲与期待。段宏远会抽空检查他的功课，听他讲述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偶尔点头，严厉的嘴角也会泄露一丝极淡的、属于父亲的赞许。那是分化之前，他还是被寄予厚望的“段家长子”，而非后来那个让家族蒙羞、让父亲失望的Omega。
　　回忆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分化结果出来的那天，书房里凝滞的空气、段宏远陡然阴沉下去的脸色、以及那句冰锥般刺入骨髓的“你先出去”，彻底斩断了那些稀薄的温情。
　　段知敛落地无声，将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压回心底。他沿着熟悉的仆人通道快速移动，动作轻捷如猫，避开零星的佣人。老宅的内部陈设似乎多年未变，昂贵的古董、冷硬的大理石、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一切都在提醒他，这里早已不是“家”，而是一个精致冰冷的权力笼子。
　　书房门口，两名保镖如预料般拦住了他。段知敛平静地报出名字，在对方核实前的瞬间，麻醉针无声出手，快准狠地将两人放倒、拖至阴影。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推开那扇沉重的红木门，熟悉的、混合了雪茄与威士忌的厚重Alpha信息素扑面而来，带着无形的压力。段宏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窗外的暮光给他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他看起来比几年前苍老了些，鬓角白发更显，但腰背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昔，正望着进门的段知敛，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久别重逢（如果那能算重逢）的些微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失望，以及Alpha天性中对“非常态”的疏离与掌控欲。
　　“来了。”段宏远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在段知敛脸上停留片刻，掠过那张继承了他和亡妻优点、却因常年不见阳光而略显苍白的清隽面容，最终落在他平静无波的眼睛上，“看来这些年，你也没闲着。”
　　段知敛停在书房中央，没有靠近，也没有坐下。空气里属于父亲的压迫性信息素让他后颈的腺体微微发紧，但他早已学会无视这种生理上的不适。
　　“你要谈什么？”他开门见山，声音疏离。
　　段宏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了他几秒，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有了瑕疵的藏品。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图讲道理的威严：“我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还在捣鼓那些游戏和机甲。” 他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敛’……哼，倒是没丢段家的脸，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身体微微前倾，信息素的压力悄然加重：“闹够了就回来吧。躲躲藏藏，像什么样子？段家的长子，不该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段知敛眼神没有丝毫变化：“这就是你要谈的？”
　　段宏远眉头皱起，显然不满于他的冷淡：“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你身上流着段家的血！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实！看看你现在，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Beta？伪装得了一时，能伪装一世吗？你的天赋，你的能力，用在那些虚拟玩意儿上，是浪费！”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痛心——那是曾经倾注了大量资源培养、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最终却走上一条在他看来离经叛道、毫无“价值”道路的挫败与不甘。
　　“信达的赵承宇，对你有点兴趣。”段宏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实际，也更为冰冷，“他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是信达未来的掌舵人。你的情况……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未必不能发挥价值。只要你肯回来，配合家族的需要，段家可以给你提供庇护，让你继续研究你喜欢的东西，甚至可以帮你解决掉外面那些盯着你的麻烦——比如，最近某些暗处流传的、关于一个‘幽灵工程师’的悬赏。”
　　他紧紧盯着段知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动摇：“这不是交易，知敛。这是给你，也是给段家，一个体面的台阶。你母亲……也不希望看到你一直这样漂泊无依。”
　　提到母亲，段知敛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抬眼看着段宏远：“条件？”
　　“第一，公开身份，回归家族。第二，配合与信达的联姻，稳定局面。第三，把你掌握的那些特殊技术——‘旧钥匙’，还有你对《试炼》底层的了解，交给家族的技术部门评估。”段宏远说得直接，“作为交换，家族会承认你的贡献，保证你的安全，你也能继续你的事业，在家族的框架内。”
　　框架内。段知敛几乎想冷笑。所谓的框架，就是成为另一个筹码，另一件被评估、被利用的工具。父亲的爱（如果那还能称为爱），早已在分化的那一刻被现实和偏见稀释、扭曲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控制与索取。
　　“如果我说不呢？”段知敛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层下的暗流。
　　段宏远眼神骤然锐利，Alpha信息素如同实质的墙壁压向段知敛，带着怒火与被忤逆的威严：“你没有选择！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对抗什么？你以为那个来路不明的温家小子，或者苏芋逸那个戏子，能护你周全？别天真了！”
　　他猛地按下桌下按钮。
　　书房两侧暗门滑开，四名全副武装、气息冷悍的特战Alpha迅疾无声地出现，呈包围之势。门口也多了两人，封死退路。信息素干扰器特有的低频嗡鸣隐隐响起。
　　“你是我儿子，我培养了你十几年！”段宏远站起身，声音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Alpha父亲的偏执与掌控欲，“你的天赋，你的能力，都是段家给的！现在，是该你为家族做出贡献的时候了！听话，跟我回去，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哪个以前？是分化前那个被寄予厚望、可以自由谈论机甲与梦想的以前？还是分化后被冷落、被规划、被视作潜在联姻工具的以前？
　　段知敛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命令、期待、失望和某种顽固坚持的复杂情绪，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澜也彻底平息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段宏远，”他第一次当面直呼其名，声音清晰而冰冷，斩断了最后那点虚假的温情纽带，“你永远不明白。”
　　话音未落，他已出手！
　　强光爆震弹掷出，刺目光芒与巨响瞬间撕裂书房的平静！在所有人都被剥夺感官的刹那，段知敛如同鬼魅般动了！他并未试图硬闯包围，而是在爆震掩护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与精准，滑过束缚网的边缘，陶瓷短刃寒光闪烁，瞬息间破坏一名特战队员的武器，身形如电，直扑办公桌后的段宏远！
　　他的目标不是伤人，而是控制！
　　段宏远在强光中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冰凉的刀刃已抵在喉间，手腕被铁钳般的手牢牢扣住！他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那双浅色眼眸里再无丝毫往日的温顺或犹疑，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深不见底的疏离。
　　“你……！”段宏远又惊又怒，更多的是一种计划失控、权威被挑战的震骇。
　　“让他们退出去，关闭所有监控。”段知敛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在性命威胁下，段宏远咬牙下令。保镖和特战队员面面相觑，终究缓缓退离，关闭监控。
　　书房重归安静，只剩下父子二人对峙。
　　段知敛的刀刃微微松了半分，但扣住手腕的力量丝毫未减。“暗网悬赏，和你，和信达，到底什么关系？”他冷冷问道。
　　段宏远脸色变幻：“……信达那边可能有动作，想逼你就范。我没有参与，但……知情。” 他终究说了部分实话。
　　“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在老别院地下室，保险柜，密码是你生日倒序。”段宏远语气僵硬，“是她的一些旧物和手稿，你……自己去看看吧。”
　　段知敛记下，看着段宏远那张混合着愤怒、挫败、屈辱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属于父亲（尽管扭曲）的担忧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从今以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段知敛这个人，与段家，与你，再无瓜葛。我不会‘死’，但请你，当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
　　他顿了顿，看着段宏远骤然收缩的瞳孔，补充道，声音更冷：“别再试图找我，或者利用任何与我相关的事。否则，我不介意让段氏的核心系统，也体验一下数据‘幽灵’的滋味。你知道，我能做到。”
　　这是警告，也是彻底的了断。
　　说完，他松开手，收回刀刃，迅速取出麻醉喷雾，在段宏远反应过来前，对着他喷了一下。
　　段宏远身体一软，瘫倒在椅子上，意识陷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儿子决然转身、翻窗而出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那背影，与多年前那个拿着自己组装的简易机甲模型、兴奋地跑向他、眼中闪着光的少年身影，渐渐重叠，又彻底分离。
　　段知敛沿着速降索滑下，落入花园阴影。他回望了一眼三楼那扇洞开的窗户，再无留恋，迅速按计划撤离。
　　翻出老宅围墙，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轻松。最后的羁绊，已亲手斩断。
　　他打开终端，给温林岫发去讯息，内容与之前类似，但语气更加斩钉截铁。然后，他朝着与老别院相反的方向走去——母亲的遗物很重要，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属于“敛”和“Ghost”的道路，在前方，不在身后。
　　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却也异常笔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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