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玻璃缸
　　返程的车厢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这是一辆高性能的电能越野车，没有内燃机粗暴的震动和轰鸣，只有电机运转时那种极轻微的、仿佛来自未来的电流声。
　　林寂开着车，双手稳稳地握在方向盘的三点和九点位置。他的视线平视前方，神情专注。车辆的辅助驾驶系统正在与城市的交通云端进行数据交互，中控屏上不断跳动着路况信息和能耗曲线，一切都在他的逻辑掌控之中。
　　副驾驶上，陆燃睡着了。
　　这个精力过剩的体育生，在经历了高强度的透支、失温的惊魂和两天的折磨后，终于彻底断了电。他的头歪向车窗一侧，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那件还没完全干透的卫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上一块徒步时候磕碰出来的淤青。
　　车窗外，景色正在飞速倒退。
　　连绵起伏的喀斯特群山、云雾缭绕的原始森林、潮湿泥泞的泥土气息，都在后视镜里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平直得不自然的公路、路边整齐划一的绿化带，以及远方地平线上那座闪烁着冷白色光芒的城市轮廓。
　　“云境科教城”到了。
　　当车辆驶入入城隧道的那一刻，自动感应灯光骤然亮起，惨白的LED灯带在车顶划过一道道流光，像无数条数据线在飞速传输。
　　林寂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
　　这种光线他看了三年，曾经觉得它是文明与理性的象征，是安全的颜色。但此刻，在见识过海拔2773米那场惊心动魄的日出后，他突然觉得这光线刺眼得令人不适。它太白了，太亮了，太没有温度了。
　　就像这座城市一样。
　　车子穿过隧道，汇入城市的主干道。此时已是下午六点，街道两旁是S9联盟标志性的玻璃幕墙建筑，每一块玻璃都擦得一尘不染，反射着西斜的、略带橘红色的阳光。
　　路上跑着无数辆和林寂一样的自动驾驶或辅助驾驶的新能源车，安静、高效、互不干扰，像设定好程序的工蚁。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恒温的、无菌的玻璃缸。
　　而他们，是两条刚刚从浑浊但自由的野河里，被捞回来扔进缸里的鱼。
　　林寂趁着红灯的间隙，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陆燃。
　　在这个精致得有些虚假的玻璃缸里，满身泥点、头发乱糟糟、嘴角还挂着一丝傻笑的陆燃，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噪点，闯入了一张完美的矢量图里。
　　但奇怪的是，林寂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想要修正这个错误。
　　相反，他觉得这个噪点，有些——
　　生动得让人挪不开眼。
　　2. 气味残留
　　车子停在了西部数据科学与技术大学（WCDST）运动训练学院的宿舍楼下。
　　“到了。”林寂解开安全带，声音不大，却足以叫醒浅眠的陆燃。
　　陆燃猛地惊醒，迷迷糊糊地擦了擦嘴角，转头看了看窗外熟悉的宿舍楼，眼神里闪过一丝名为“不想下车”的留恋。
　　“这就……到了啊。”陆燃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般的酸痛。
　　“嗯。路况不错，进城稍微堵了一会儿，刚好一小时十分钟。” 林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看了一眼仪表盘的数据，“你的那些湿衣服和垃圾，记得带走。我不负责垃圾分类。”
　　陆燃手忙脚乱地去后座拿那个轻飘飘的篮球包，还有那个装着废弃保温毯和湿衣服的垃圾袋。收拾完，他站在车门外，一手撑着车门，弯下腰看着驾驶座里的林寂。
　　初夏傍晚的夕阳打在他的背上，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温暖的橘色光边，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在发光却又带着一丝疲惫的恒星。
　　“那个，林寂。”陆燃挠了挠头，又露出了那种有些局促的笑容，“这次真的……谢了。光说谢谢太虚，回头我就把饭钱和——”
　　“不用。”林寂打断了他，目光落在陆燃那双还沾着泥巴的篮球鞋上，“那袋脱水米饭的成本是28块5，那张保温毯是赠品。为了这点钱建立转账关系，会增加我的社交维护成本。不划算。”
　　陆燃愣住了。
　　这算什么理由？社交维护成本？
　　但他看着林寂那张冷淡的、写满了“别麻烦我”的脸，突然就笑了。
　　“行，林博士，你有理。”陆燃直起身，甚至还极其自然地冲林寂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那那顿酒先欠着。等休整好了……或者你想喝酒了，随时找我。我随叫随到。”
　　“走了！”
　　说完，他关上车门，背着那个破包，一瘸一拐地向宿舍楼走去。走到台阶上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黑色的越野车还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开走。车身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陆燃咧嘴一笑，用力挥了挥手。
　　车里的林寂看着后视镜里那个傻乎乎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重新挂挡，松开刹车。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没有逻辑的变量。
　　他皱了皱眉，踩下油门，将这种情绪连同尾气一起，抛在了脑后。
　　……
　　回到博士生公寓，推开门的瞬间，林寂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空气清新剂、冷萃咖啡和干燥书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是他花了三年时间构建的“安全区”，一个绝对秩序、绝对安静的世界。
　　如果是以前，他会觉得放松。
　　但今天，他只觉得空旷。
　　房间太静了。没有风声，没有保温毯的哗啦声，没有那个人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噪音，也没有那种紧贴着小腿的、滚烫的温度。
　　林寂站在玄关，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开始执行“归位程序”。
　　他把那个沉重的登山包卸在客厅中央，开始一件件往外拿东西。
　　沾满泥土的地钉，去卫生间冲洗擦干；剩下的半罐气，称重后记录剩余量；冲锋衣和冲锋裤，挂在阳台通风处阴干；最后，是那个羽绒睡袋。
　　林寂拿着那个压缩袋，犹豫了一下。
　　按照SOP（标准作业程序），睡袋使用后需要蓬松放置，如果脏了需要送去专业的干洗店。
　　他拉开袋子，那一团深蓝色的羽绒瞬间膨胀开来。
　　一股淡淡的味道飘了出来。
　　那不是羽绒的味道，也不是他习惯的洗涤剂味道。那是泥土、雨水、汗水，以及某种属于年轻男性的、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体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是陆燃的味道。
　　那个味道像是一个无形的入侵者，瞬间霸占了林寂那洁净无菌的鼻腔，霸道地唤醒了昨晚在帐篷里的所有触觉记忆——拥挤的空间、交缠的双腿、隔着衣物传来的心跳。
　　林寂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个盘踞在他心头两年的幽灵——那个关于前女友的、冰冷的、虚无的背影——试图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再次浮现。它想嘲笑他的孤独，想提醒他这不过是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独角戏。
　　但这一次，幽灵失败了。
　　因为那个鲜活的、滚烫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像一道坚实的墙，将那个幽灵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林寂抱着那个睡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把它送去清洗。
　　此时太阳已经沉到了楼宇的缝隙之间，余晖将阳台染成了一片温暖的琥珀色。
　　“紫外线杀菌。”他低声对自己说了一个理由——虽然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的紫外线强度已经微乎其微。
　　然后，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深度学习算法》，却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睡袋在晚风中微微起伏，就像昨晚那个人的呼吸一样。
　　3. 噪点
　　同一时间，运动训练学院的研究生生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我去！燃哥回来了！”“燃哥，这周末去哪浪了？怎么弄得跟逃难似的？”“哎哟这腿怎么瘸了？不会是被哪个妹子榨干了吧？哈哈哈哈！”
　　宿舍里，三个室友正在联机打游戏，键盘敲得震天响，外卖盒堆在桌子上，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脚臭味。
　　噪音。
　　这是陆燃推开门后的第一反应。
　　以前，他是这个宿舍最闹腾的那个，是噪音的制造中心。他喜欢这种热闹，因为热闹能掩盖空虚，能证明他“活着”。
　　但现在，他只觉得吵。
　　吵得他脑仁疼。他想念山上那种只有风声的纯粹，想念那个安静得只剩下整理装备声音。
　　“去爬山了。”陆燃随口应了一句，没有像往常一样加入他们的荤段子，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把背包扔在桌上。
　　他脱下那双已经彻底报废的篮球鞋，看着磨平的鞋底和上面干结的泥巴，发了一会儿呆。这双鞋是他上上个月买的，当时为了它，他吃了一周的泡面。
　　但现在看着它，他心里竟然一点都不心疼。
　　他拿出了手机。
　　屏幕上，微信图标的右上角挂着一个刺眼的红底白字“99+”。
　　点开后，置顶的杨琪头像旁边，是一个鲜红的数字 “42”。
　　他面无表情地点进对话框。满屏都是对方发来的白色气泡，中间夹杂着一连串红色的【语音通话未接听】和【视频通话已取消】的系统提示，像一道道红色的伤疤划在屏幕上。
　　最新的几条文字消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歇斯底里：
　　【杨琪：陆燃，你什么意思？两天不回消息？】
　　【杨琪：你别以为拉黑就完了，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杨琪：你是为了躲我才关机的吗？你太幼稚了！】
　　陆燃看着这些文字，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感叹号和未接提示，眉心本能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愧疚。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生理性的烦躁。
　　就像刚才推门进来时听到的那些键盘声和叫骂声一样，这些文字不再代表一段亲密关系，而变成了纯粹的、毫无意义的噪音。
　　让他刚刚获得片刻宁静的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脑仁生疼。
　　他只觉得陌生，且多余。
　　仿佛这些文字是发给另一个人的，发给那个在球场上表演“小太阳”、那个需要靠别人的点赞来维持自信的“旧陆燃”的。
　　而现在的陆燃，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沉默的背影，那杯滚烫的姜糖水，还有那个把一半米饭分给他的钛合金杯子。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回复了一句最简单的话：
　　【陆燃：我们已经结束了。】
　　消息发出的瞬间，他没有等待对方可能爆发的下一轮歇斯底里，而是直接点进头像，点击右上角的菜单，毫不犹豫地选择了 “删除联系人”。
　　而现在的陆燃，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沉默的背影，那杯滚烫的姜糖水，还有那个把一半米饭分给他的钛合金杯子。
　　他手指滑动，毫不犹豫地将杨琪的聊天框左滑，点击“删除”。
　　对话框瞬间消失。
　　世界终于清静了。
　　然后，他点开了微信通讯录的“新的朋友”。
　　那里躺着一条昨晚下山前，因为信号不好一直没通过的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张灰色的、极简的几何线条图，看起来像某种函数曲线。
　　昵称：L。
　　验证信息：林寂。
　　陆燃的手指悬停在那个“接受”按钮上。
　　他突然想起林寂在车上说的那句话：“建立转账关系会增加社交维护成本。”
　　“去你的成本。”陆燃嘟囔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按下了“接受”。
　　4. 死循环与新变量
　　“叮。”
　　博士生公寓里，林寂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从那本半天没看进去的书里抬起头，拿起手机。
　　【L 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紧接着，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L：林博士，虽然你说不要钱，但作为一名有素质的当代大学生，我不能白吃白喝。转账你不收，这个你总不能拒绝吧？】
　　随后，是一张图片。
　　图片背景是乱糟糟的宿舍桌子，上面放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带着锯齿的纸。纸上用潦草得像狂草一样的字迹，写着几行大字，还摁了一个红色的指印（大概是用红笔涂的）：
　　【欠条】
　　欠款人：陆燃
　　债主：林寂
　　欠款内容：一顿半斤的白酒局（规格必须是茅子级别的，下酒菜管够）。
　　附加条款：随叫随到，包接包送。
　　有效期：永远。
　　看着那三个字——“永远”，林寂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不符合逻辑。
　　在计算机科学里，任何承诺都应该有明确的时间界限（Time Limit）和执行条件（Condition）。“一辈子”是一个无限的时间变量（Infinite Loop），在算法中，这会导致程序崩溃，或者是死循环。
　　这是一个无效的、甚至有些幼稚的承诺。
　　林寂应该置之不理，或者回复一个“收到”来结束对话，维持他高效、低成本的社交原则。
　　但他没有。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龙飞凤舞的字，看着那个代表陆燃的、这辈子见过的最丑的头像（竟然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篮球），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最后，他回复了两个字。
　　【林寂：已阅。】
　　放下手机，他重新看向阳台上那个正在晒夕阳的睡袋。
　　落日前的最后一点余温很好，风也很轻。那个睡袋散发着那种混合了泥土和荷尔蒙的味道，在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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