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鳞

　　琉璃宫灯在夜风中轻旋，将太极殿前的青石地砖照得忽明忽暗。灵玉垂首立在檐下，看寒露渐渐浸透衣角。玄鸟敛着翅站在她肩头，金爪上的皇家印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殿内，天星正将卦象一一奏明。紫檀案上的龙涎香升起袅袅青烟，明宗皇帝指尖轻叩着白玉镇纸，忽然打断："爱卿说了这许多天人感应，不如说说，那丫头此刻在殿外做些什么？"

　　天星执笏的手微微一顿："灵玉姑娘...想必在观星。"

　　"哦？"皇帝抚须轻笑，"朕倒觉得，她是在数朕这殿顶的琉璃瓦有几片。"

　　此时殿外的灵玉确实在仰头数着什么，不过数的却是玄鸟翅羽上的斑纹。当数到第九十九片时，殿门"吱呀"开启，宫人宣召的声音惊起了肩上的鸟雀。

　　踏入殿门的刹那，龙涎香的暖意扑面而来。灵玉抬眼望去，明宗皇帝端坐龙椅，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身上——与吴王那种沙场淬炼出的煞气不同，这是经年累月执掌生杀大权蕴养出的威仪，令殿中每缕空气都凝滞如胶。

　　"灵玉，你可知罪？"

　　她垂首看着地砖上倒映的宫灯："民女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胆敢违抗朕的旨意，还伤了传令官。"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真是好大的胆子。"

　　灵玉略偏过头，目光掠过一旁冷汗涔涔的天星，忽然浅浅一笑："陛下有所不知，民女非但不是抗旨，反倒是为陛下分忧。若非这一事，天星先生怎会夜观天象，陛下又怎能得知天机示警？"

　　她微一侧身，裙裾拂过光滑的金砖："民女在乡野长大，如山间野雀，忽而被一纸婚约束住翅膀，怎能不逃？想来陛下若逢这般境遇，定会比民女逃得更快呢。"

　　"放肆！"内侍尖声呵斥。

　　明宗却摆了摆手，眼底竟掠过一丝笑意："照你这般说，朕非但不能罚你，还要赏你？"

　　"陛下圣明。"灵玉从善如流地接话，发间银簪流苏轻晃。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皇帝转而看向天星，"那朕问问天星先生，朕为你安排的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天星执笏的手指微微发白，正欲开口，灵玉已抢先道："陛下这般询问，叫他如何作答？既已赐婚，他自然要顾及我的颜面。陛下当众这般为难，就不怕寒了臣子的心？"

　　明宗猛地起身，指着灵玉，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案上的茶盏。他深吸几口气，在御座前踱步，九龙袍裾在灯下翻涌。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灵玉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明宗连说几个"你"字，最终一甩袖，竟也跟着仰天长笑。

　　"罢了罢了！"皇帝重又坐下，指着天星道，"赶紧把这丫头领回去好生看管，莫再放她来气朕！否则..."他故意顿了顿，"朕不介意赐你们一杯合卺毒酒。"

　　天星急忙跪谢皇恩，悄悄拉了拉灵玉的衣袖。她这才跟着屈膝行礼，刻着繁复花纹的玉佩在腰间摇晃，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微芒。

　　出宫的轿辇已在殿外等候。临上轿前，灵玉回头望了眼巍峨的太极殿，只见玄鸟正立在飞檐上，金眸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轿帘落下时，她听见天星极轻地问："那玉佩...是皇族的身份象征，你怎么会有？"

　　灵玉指尖抚过玉佩的纹路："大人注意到了？这正是那日在吴王府，吴王所赠，想必那时他们父子就已经做此打算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天星先生你就认命吧。"

　　天星一时语塞，他没想到灵玉竟如此看得开。倒显得他不识大体了。

　　轿外更鼓声遥遥传来，将未尽之语都掩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天星先生的府邸闹中取静，闹市街的最深处，藏于民宅之中。天星站在青石阶上，目送宫人的灯笼在巷口转个弯，融进市井的灯火里。这才回身，轻轻合上那扇看似与寻常民宅无异的木门，将尘世喧嚣隔绝在外。

　　院中霎时静下来。

　　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蜿蜒的连廊与几座茅草屋之间。廊下悬挂的几盏风灯晕开暖黄的光，与月色交织。小水塘泛着细碎银鳞，水中山石依循星图轨迹摆放，水流穿行其间，汩汩有声，像幽谷深处无人聆听的吟唱。晚风送过池中晚荷的清香，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他深吸一口气，这两日间的跌宕起伏，宫闱内的机锋暗藏，最终竟真如自己那句无心戏言——带回了个“麻烦”。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麻烦”身上。

　　灵玉正站在水塘边，微微倾身，好奇地凝视着水底星图。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一身浅碧衣裙几乎与院中夜色融为一体。她看得专注，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山间偶然迷路至此的精灵，偶入凡尘，自在嬉游，不知今夕何夕。

　　看着这般模样的她，天星心中那点因前途未卜而生的思虑纷扰，竟像被一阵大风吹散，骤然间云开雾散，露出朗朗晴空。一种久违的、近乎轻盈的痛快感漫上心头。

　　“走，我带你进去看看。”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走上前，自然而然地引着她沿连廊向内走去。

　　从此以后，这清冷府邸，就算有个“家”了罢？他心下默然。虽不知这临时凑成的“家”能维系几时，但……随遇而安便是。他向来不是苛求未来之人。

　　灵玉却比他更想得开。于她这般山野凝聚的灵识而言，凡人几十载寿数，不过弹指一挥，还不够山中一块顽石聚灵成形，更遑论体会其间爱憎嗔痴的百般滋味。她虽初化人形，却心窍玲珑，感知尤为敏锐，待人接物全凭本能，反而能直指人心。她想，凡人尚且喜爱圈养猫狗鸟雀，以作陪伴，她这受天地滋养的山灵，机缘巧合下，护佑这一二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至于那个她一直想寻的身影……待此间事了，再去找也不迟。既然来了这红尘人间，总要痛快玩上一场才是。

　　连廊尽头，天星推开一扇竹扉，露出内侧一间雅致小屋。

　　“我这里简陋，委屈你了。”他侧身让开，“这间屋子你先住下，窗外正对水塘，我想你应该会喜欢。”他顿了顿，语气更缓和些，“这院落我设了法阵，等闲人物窥探不得，亦不会打扰。你若想幻化原形舒展一番，可自便，无需顾忌。”他知道山灵天性不喜拘束，原形状态最为自在。

　　灵玉原本正探头打量屋内陈设，听到“幻化原形”四字，眼眸倏地亮了起来，像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星辰。她猛地转头看向天星，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感激，唇角弯起，笑容澄澈烂漫，直透眼底：“谢谢你，天星先生！”

　　这一笑，仿佛将整个院落的月光都拢在了她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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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好眠。

　　灵玉是在潺潺流水声与透过窗棂缝隙的阳光中悠悠转醒的。意识回笼时，鼻尖萦绕着窗外青草混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与她山中初醒时的感觉一般无二。

　　她拥着薄被坐起，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只觉灵台一片清明，周身舒畅。贪恋地吸了几口这熟悉的气息，心头一片晴朗。这人间暂居之所，倒比预想中更合心意。

　　她趿拉着鞋走到窗边，支起窗户。晨光跃入，水塘波光粼粼，星石在水底静默安然。目光掠过水面，不经意间瞥见窗台。那里，安静地放着一只白瓷茶盏。盏中并非茶叶，而是盛着清水，水中浸润着几颗饱满圆润、色泽诱人的……山野浆果？

　　正是她之前在天星阁品尝过，十分喜爱的果子。

　　灵玉微微一怔。

　　晨光熹微中，那几只浆果在清水中更显光泽明丽，像几颗凝固的红宝石，无声诉说细心与关怀。

　　她望着那茶盏，先是眨了眨眼，随即，一抹极浅、却极真实的笑容，如同投入池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缓缓荡开。

　　这人间，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有趣那么一点点。

　　观星阁有间茶室，屋内陈设极简，临窗一张宽大木案，其上未置笔墨，只散落着几卷星图，以及一副进行到中盘的棋局。窗外光影摇曳，细碎的光斑投在棋盘上，黑白双子错落，如同星罗棋布。

　　曾仕棋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腰间缀着枚水头上好的翡翠，与这满室清简格格不入。他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道，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所以，皇上封了你一个什么官？”他身子前倾，目光灼灼，像是要将天星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天星指尖拈着一枚温润黑子，目光仍凝在棋盘纵横交错的经纬上，仿佛那才是世间头等大事，对好友的急切置若罔闻。

　　“你倒是说句话啊！”曾仕棋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屈指敲了敲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外面都已传得满城风雨，绘声绘色，说什么的都有。你这个正主儿，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摆弄棋子，品这清茶？倒像一切都与你无关似的。”

　　天星这才缓缓抬眼，眸光清洌，如他院中那池深水。“把这盘棋下完。”他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曾仕棋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挥挥手：“行吧，行吧！你这个棋痴！”他嘴上抱怨，却还是重新将注意力投回棋局，只是落子时明显带了几分浮躁。

　　半柱香后。

　　“下棋要专心。你看，输了吧。”天星淡淡道，指尖最后一子落下，胜负已定。他这才从容地端起旁边微温的茶盏，呷了一口。

　　曾仕棋盯着棋盘，一脸不甘：“你还好意思说！你我对弈少说也有数百局，你赢过我几次？这次是让你一回，免得你在未来夫人面前太过失意，连棋也下不赢，岂非雪上加霜？”他试图在口头上找回场子。

　　天星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清浅的弧度，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好笑：“那真是……多谢曾大人体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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