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后宫团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玉，在冰冷与黑暗中浮沉。周遭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焚心蚀骨般的剧痛，和喉咙里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提醒着沈芷兮她还活着——或者说，尚未完全死去。
　　迷蒙间，她仿佛挣脱了那具沉重病痛的躯壳，飘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春光烂漫的上巳节。
　　那时的她，还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沈太傅家那个被娇养着、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嫡女芷兮。渭水之滨，祓禊宴饮，少年男女，笑语喧阗。她不小心被奔跑的孩童撞到，险些跌落河岸，是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撞入一双含笑的、清亮如星子的眼眸。少年郎君一身锦蓝常服，身姿挺拔，眉目疏朗，气质华贵中带着几分不易亲近的矜持，但那刻，他眼中只有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姑娘小心。”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那是李修明，当时的太子殿下。她早已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他，却从未如此刻般接近。他的指尖温热，透过薄薄的春衫，熨帖在她微凉的手臂上，带来一阵陌生的战栗。
　　后来，他寻了借口与她说话，问她读什么书，喜欢什么花。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强作镇定地回答，偶尔抬眼，总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欣赏与笑意。分别时，他将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等我。”
　　那两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无尽的涟漪。
　　画面流转，是洞房花烛夜。凤冠霞帔，红烛高烧。他小心翼翼地挑开她的盖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喜悦。他执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如同誓言：“芷兮，从此东宫便是你的家。我李修明此生，必不负你。”
　　她羞红了脸，心中却如同饮了蜜糖。少年夫妻，鹣鲽情深。那些年，他手把手教她处理东宫事务，会在她因繁琐宫规而烦闷时，带她偷偷溜出东宫，去西市看胡旋舞，去曲江池泛舟。他会因为她一句“喜欢”，便命人将东宫的花园种满她最爱的海棠。会在她偶感风寒时，彻夜守在榻前，亲自试药喂水。
　　那时的他，是夫君，是良人，是她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修明哥哥。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长地久。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意识如同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过，停留在她第一次有孕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几乎将她捧在手心，事事亲力亲为，连母后都笑他太过紧张。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嫡皇孙，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
　　可八个月时，御花园那“意外”的一滑……那个已成形的男胎，脐带绕颈三周……接生嬷嬷惋惜的面容，修明瞬间失血的脸，以及她自己那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心的空洞与剧痛……
　　“孩子……我的孩子……”她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助地呓语，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黑暗吞噬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光渐渐亮起，驱散了部分阴霾。那是一个玉雪可爱、咿呀学语的孩童，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跌跌撞撞地扑向她，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娘亲……”
　　是长安！她的长安！
　　她伸出虚幻的手，想要抱住那个温暖的小身体，却扑了个空。场景变换，是长安咯咯笑着在花园里扑蝶，是他用小手捏着点心，踮着脚尖非要喂到她嘴里，是他发烧时滚烫的小身体蜷缩在她怀里，却还伸出小手替她擦泪，说“母后不哭”……
　　那温暖是如此真实，几乎让她沉溺。可下一秒，天花带来的可怕红疹便爬满了那稚嫩的脸庞和身躯，孩子痛苦的哭声、逐渐微弱的呼吸、最终冰冷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再次将她凌迟！
　　“不！长安！不要离开母后！不要！”她在意识深处绝望地哭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痛苦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识再次被拖入更深的黑暗与绝望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产房，挣扎了许久，生下的却是一个浑身青紫、形态怪异的女胎，落地便没了声息。稳婆惊恐的眼神，宫人压抑的抽气声，以及她自己看到那孩子模样时，瞬间崩断的心弦和汹涌而出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她的意识在泣血，“修明……你为什么……不护着我们的孩子……”
　　那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扇充斥着背叛与冰冷的大门。她看到他登基后日益繁忙的身影，看到他身边开始出现新的、年轻娇媚的面孔，看到他因前朝事务对她偶尔流露的不耐，看到他面对孩子们接连夭折时，那看似悲痛实则深处带着权衡与冷静的眼神……
　　还有今日，薛凝霜那淬毒的话语，如同最后的重锤，敲碎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幻想与支撑。
　　【皇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需要薛家的兵权，需要平衡前朝！你的孩子，不过是……必要的牺牲罢了！】
　　【你恨了我这么多年，其实，你最该恨的，是那个让你一次次怀孕，却又默许别人对你孩子下手的男人！是那个冷眼旁观你痛失爱子、形销骨立的夫君！】
　　是啊……她恨薛凝霜，恨所有可能对她孩子下毒手的人。可她心底最深处，何尝没有怀疑过那个本该是孩子们最坚固屏障的父亲？只是她一直不敢深想，不愿相信。她为他找尽了借口——政务繁忙，前朝掣肘，帝王无奈……
　　直到此刻，直到被薛凝霜赤裸裸地揭开这血淋淋的真相！原来，她的痴情，她的隐忍，她失去的一个个孩儿，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平衡术面前，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是可以被默许牺牲的！
　　“啊——！”一声凄厉至极、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怨恨的哀鸣，从她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却只能在意识的牢笼中回荡，无法传达至外界分毫。
　　少年时渭水河畔的惊鸿一瞥，洞房花烛下的铮铮誓言，海棠花下的并肩携手……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记忆，此刻都染上了绝望的讽刺色彩，化作无数冰冷的碎片，反复切割着她的神魂。
　　她看到了第一个孩子冰冷的尸身，看到了长安被天花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脸，看到了那个未能存活的女胎诡异的青紫色……三个孩子的面容交替出现，他们无声地哭泣着，向她伸出小手，仿佛在质问，为何母后护不住他们？为何父皇不要他们？
　　巨大的愧疚、绝望、怨恨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唤她的名字，是容嫔？是云裳？还是月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模糊……
　　她累了，真的太累了。支撑了这么多年，隐忍了这么多年，最终换来的，竟是夫君默许下的、骨肉分离、锥心刺骨的结局。这冰冷的未央宫，这吃人的深宫，这无情的天家……还有什么可留恋？
　　意识如同燃尽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过往的甜蜜与痛苦，都开始变得模糊，渐渐归于一片虚无的沉寂。
　　唯有那句少年时最爱的、象征着她对爱情最初纯洁憧憬的诗句，如同最后一点萤火，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微弱地闪过心间——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只可惜，山雪终将消融，云月终被遮蔽。她这一生，终究是错付了。
　　外界，楚月澄再次施针完毕，颓然收回手，对着围在榻前、面色惨白的容嫔、苏云裳和林司乐，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娘娘……心神耗尽，生机已绝……恐怕……就在今夜了……”
　　未央宫内，死寂之中，终于响起了容嫔再也无法抑制的、压抑而绝望的痛哭声。苏云裳瘫软在地，望着榻上那仿佛随时会化作轻烟消散的身影，泪如雨下。
　　凤驾，将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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