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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晨光刚把师专的红砖墙染出半道金边,薄雾就像揉碎的纱,裹着梧桐枝桠的影子,在湿漉漉的林荫道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斑痕。苏默坐在宿舍床沿,指尖摩挲着衬衫内侧的口袋,那里藏着那封连夜修改誊抄的信,薄薄的牛皮纸被体温焐得温热,却烫得他神经发颤。
他几乎彻夜未眠。台灯下反复修改的字句还在脑海里盘旋,赵峰摔在地上的玫瑰、林晚晴拒绝时坚定的眼神,还有读诗会上她念《初相遇》的语调,像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宿。眼底的青黑藏不住,他往脸上泼了把冷水,镜里的少年脸色苍白,唯有攥着口袋的手指关节泛白,透着股孤注一掷的劲。
宿舍的挂钟刚敲过六点,室友们还在打鼾,苏默已经轻手轻脚地摸出了门。往常这个点,他早该蹲在广播站楼下的梧桐树下,等着听林晚晴七点准时播报的《早间文学》,可今天他脚步不停,径直往教学楼的方向走——那里的班级信箱,是他这场隐秘战役的最后阵地。
帆布包轻飘飘地晃着,里面只装了那本磨破的笔记本和半块冷硬的馒头,可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沉重。清晨的校园静得能听见露水从梧桐叶滴落的声响,几个裹着厚棉袄的晨读生蹲在墙角,捧着《现代汉语词典》念念有词,哈出的白气在晨光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苏默刻意绕开他们,拐进了那条通往小花园的僻静小路,路边的月季还裹着霜,花瓣边缘泛着冻红的颜色。
教学楼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一楼大厅的墨绿色信箱格外扎眼——那是90年代师专的标配,木质框架刷着深绿油漆,每个班级的格口都钉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锁孔上还挂着经年累月积下的铜锈。苏默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的钥匙串,那把文学社的信箱钥匙挂在最末端,还系着颗红色的塑料珠,是去年社团活动时林晚晴亲手做的纪念品,他一直没舍得摘。
越靠近大厅,脚步越沉。胸腔里的心跳像擂鼓,震得他耳膜发疼,手心沁出的冷汗把钥匙串都浸湿了。他在距离信箱十几米的廊柱后停住,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面,冰凉的触感勉强压下几分燥热。廊柱上刻着历届学生的涂鸦,有“爱你一万年”的俗套誓言,也有“金榜题名”的青涩期许,苏默的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不同,都是在青春里孤注一掷的赌徒。
他从衬衫内侧掏出那封信,米黄色的牛皮纸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中文系962班林晚晴收”的字迹工整得不像他写的——为了隐藏笔锋,他练了整整三个晚上。指尖捏着信封的边角,能感受到里面信纸的纹路,那是他改了五遍、誊抄两遍的心事,每一个字都浸着他的犹豫与坚定。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声音尖锐地警告:“别疯了!投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要是把信交给老师,或者当成笑料念给室友听,你在学校就没法抬头了!”另一个声音却带着执拗的温柔:“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会认真读完的,就像她认真给孩子讲故事、认真读每一首诗那样。这是你唯一的机会,用她喜欢的方式告诉她。”
他想起支教时,林晚晴蹲在黄土上教孩子写字,哪怕孩子写得歪歪扭扭,她也会笑着说“比上次好太多了”;想起读诗会上,她念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都能重回”时,眼底闪过的温柔。这些画面像定心丸,让他颤抖的手指渐渐稳住。他深吸一口气,薄雾钻进鼻腔,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就是现在。苏默从廊柱后闪身而出,脚步快得像阵风,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他径直走到标着“962”的信箱前,手指捏着钥匙,却在锁孔前顿了半秒——这一插,就是把自己的心事彻底交了出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他屏住呼吸,轻轻一转,“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投递口的缝隙狭长,像道通往未知的门,里面堆着几封信件,隐约能看见信封上印着“读者文摘”的字样——那是90年代学生最爱的杂志,很多人会通过杂志社的笔友专栏交友。
苏默捏着信封的手指关节发白,他闭上眼睛,将信封对准投递口,猛地塞了进去!信封滑过狭长的缝隙时,边缘擦过木质的内壁,发出“窸窣”的轻响,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落在了其他信件的上面。那声响不大,却像炸雷般在他耳边轰鸣。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关上投递口,拔出钥匙,转身就往大厅外跑。脚步踉跄着,撞得走廊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追着他的影子跑,又在他跑出教学楼后熄灭。他不敢回头,不敢想象那封承载着他所有心事的信,正安静地躺在墨绿色的信箱里,等待着它的主人。
一直跑到小花园的紫藤花架下,他才扶着冰凉的石柱停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晨雾渐渐散了,初升的太阳穿透紫藤虬结的枝干,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他抬手捂住胸口,那里空落落的,那封焐了一夜的信不在了,可心脏却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恐惧和释然像潮水般交替席卷着他。他怕她看不懂信里的隐晦情愫,怕她看完后随手丢进垃圾桶,更怕她从那些细节里猜到是他;可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也涌了上来——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守望的影子,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这场沉默的告白。
一只麻雀落在紫藤花架上,歪着头看他,扑棱着翅膀飞走时,抖落了几朵紫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苏默抬手拂去花瓣,指尖还带着紧张的颤抖。他抬头望向教学楼的方向,阳光已经把信箱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学生会的同学就会去分发信件,那封信会被送到林晚晴的手里。
晨读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捧着书本从花架旁走过,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是他在图书馆看了无数遍的诗句,此刻听来,却有了不一样的滋味。苏默慢慢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钥匙串重新塞进裤袋,那颗红色的塑料珠硌着大腿,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汇入走向教室的人流中,依旧是那个微缩着肩膀、沉默寡言的少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藏着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他不知道林晚晴会有怎样的反应,不知道这场以文字为舟的暗恋会驶向何方,但他不后悔——至少他勇敢过,用最贴合她的方式,把自己的心事,好好地送了出去。
路过广播站时,他下意识地停了停。七点的钟声刚响,熟悉的电流声透过窗户飘出来,紧接着是林晚晴清甜的嗓音:“各位同学早上好,这里是《早间文学》,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顾城的《一代人》……”苏默站在梧桐树下,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阳光渐渐暖了起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他摸了摸衬衫内侧的口袋,那里空了,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那是隐秘的期待,是孤注一掷的勇气,是属于他的,最滚烫的青春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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