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巴黎告别，与你重逢

　　阿Moon的邀约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留下的痕迹却比想象中更深。那句“忘记所有唔开心”如同鬼魅的低语，在许念独处的寂静时分，反复回响。

　　她没有立刻联系阿Moon。但一种莫名的、自毁般的冲动，驱使着她登上了前往澳门的渡轮。她告诉自己，只是去看看，像一个人类学家观察异族文化，像一个画家捕捉极致的浮世绘。她需要一种更强烈的刺激，来覆盖林熹和那本画册带来的、绵密而持久的痛楚。

　　澳门，葡京赌场。

　　踏入的瞬间，声浪与光影如同实质的潮水，将她吞没。水晶灯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老虎机尖锐的电子音效、轮盘赌台低沉的嗡鸣、骰盅摇晃的脆响，以及人群中爆发的狂喜或绝望的喟叹，交织成一首混乱而亢奋的交响曲。

　　空气里是昂贵的香水、雪茄，以及一种……冰冷的、属于金钱和欲望的味道。

　　许念换了一些筹码，那些圆形的小东西握在手里，冰凉、沉重。她并没有去玩那些复杂的游戏，只是找了个角落的老虎机坐下。投币，拉下操纵杆，屏幕上的图案开始疯狂旋转。无需思考，只有等待。一种将一切交给概率的、虚无的轻松。

　　然而，当那些色彩斑斓的图案在眼前飞速掠过，当周围赌客们或紧张或狂热的面孔映入眼帘，一种奇怪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她的脊椎。

　　回忆，带着陈年灰尘和劣质烟草的气味，猛地将她拽入深渊。

　　不是三年前，不是巴黎。
　　是更久远，更幽暗的童年。

　　她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自己，蜷缩在破旧公寓楼冰冷的水泥楼梯上。头顶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传来父亲声嘶力竭的咆哮、母亲压抑的哭泣，还有……骰子落在碗底的清脆撞击声。

　　“开！开！开！”
　　“妈的！又输了！”
　　“最后一把！绝对是最后一把！”

　　那是父亲的声音，被酒精和赌瘾浸泡得嘶哑变形。他曾经也是个温和的男人，会把她扛在肩头看夕阳。可自从迷上赌博，家就成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战场。温暖被典当，希望被输光，只剩下无尽的争吵和令人窒息的贫困。

　　她记得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哀求：“唔好再赌啦！个女嘅学费都比你输晒！”（不要再赌了！女儿的学费都被你输光了！）

　　父亲一脚踹开母亲，双眼赤红，像一头困兽，吼道：“就系因为输咗，先要搏翻来！你明唔明啊！”（就是因为输了，才要搏回来！你明不明白啊！）

　　那个眼神，那种被某种无形之物攫住、彻底丧失理智的疯狂……与此刻赌场里，那些紧盯着骰盅、额冒青筋的赌徒们的眼神，何其相似！

　　许念猛地从老虎机前站起，脸色煞白。手中的筹码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抑郁和痛苦，源于天生的敏感，源于青春期的遗憾，源于与林熹那场失败的恋情。
　　直到此刻，在这个欲望的渊薮，她才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看到了那深埋在意识冰山之下的、最初始的创伤根源。

　　父亲赌的是金钱，是运气，是翻本的虚妄希望。
　　而她呢？
　　她曾经，不也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吗？

　　她赌上自己的全部——隐藏伤痕，伪装正常，试图用“完美”的姿态去匹配林熹的阳光。她赌林熹的爱能填补她内心的空洞，赌她们的未来能覆盖她不堪的过去。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隐蔽、也更绝望的 “赌博” ？

　　当现实揭穿她的伪装，当“庄家”开出的牌面是她无法承受的“负担”时，她就像父亲一样，输掉了所有。然后，她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路——逃离。只不过父亲是逃向下一张赌桌，而她，是逃往巴黎。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
　　赌场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她只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以及童年楼梯间里，永无止境的争吵和骰子声。

　　她看着眼前这片金碧辉煌的地狱，看着那些在欲望中沉浮的男男女女，心中没有批判，只有巨大的悲悯，以及……对自己的清醒认知。

　　她不能再赌下去了。
　　无论是赌运气，还是赌别人的爱来拯救自己。

　　许念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筹码兑换处，将手中那些冰冷的圆形塑料片，全部推了进去。
　　换回的钱币轻飘飘的，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走出赌场，澳门夜晚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一身腐朽的回忆气味。
　　夜空中有零星的星，远不如林熹画给她、她自己也描摹了三年的那片星空璀璨。

　　她拿出手机，没有打给林熹，而是打开备忘录，指尖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打下了一行字：

　　「我嘅抑郁，可能唔止源于你，更源于一个好早以前，就喺我生命里开出嘅缺口。我唔想再用赌博嘅心态，去爱你，或者，去期望你嘅爱。」
　　（我的抑郁，可能不止源于你，更源于一个很早以前，就在我生命里开出的缺口。我不想再用赌博的心态，去爱你，或者，去期望你的爱。）

　　她没有发送。
　　这是她写给自己的和解书，是她对自身命运源头，第一次清晰的看见。

　　治愈之路，从看清第一道伤痕开始。
　　而此刻，她终于找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