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庭：浮生劫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可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用那种冷冰冰的、好像我们从来不认识的态度？我让你坐下看书，你宁愿站着；我想跟你说句话，你就像个没有魂儿的木头人！白沐峥，我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主子和下人了吗？”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奈，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带着哭腔问出来的，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困惑，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顾月凝的话语，宛如一颗掷入死寂水潭的石子，于白沐峥那冰冷如霜、沉寂似渊的心湖里，终于泛起了一圈难以遏制的涟漪。他猛地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那双盈着水光、满溢着真诚与痛苦的眼眸中，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二小姐……”他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要叫我二小姐！”顾月凝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执拗的恳求，眼中闪烁着泪光，“在这里，叫我月凝……就像……就像以前一样。”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与恳求。
　　“以前……”白沐峥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无奈，“以前……回不去了。”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无奈。
　　房间里再度陷入沉默，而那股紧绷如弦、冰冷似霜的疏离感，仿佛因顾月凝这番奋不顾身的坦诚，被戳开了一个细微的豁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
　　良久，白沐峥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是那种毫无波澜的死寂，而是染上了一层沉重如铅、仿若背负着千钧重担般的疲惫：“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最好永远不知道。”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挣扎，有痛苦，甚至有一丝……不忍，“我留在顾家，有我不得不留下的理由。我对你……保持距离，或许……对所有人都好。”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痛苦，眼神中闪烁着一丝隐晦的暗示。
　　这是他头一遭，在她跟前，流露出除了冰冷与恭敬之外的情愫，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关乎她安危的隐晦暗示，仿佛在试图保护她。
　　顾月凝望着他眸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心脏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艰难。她未能参透他话语里所有的深意，然而她分明察觉到，那如坚冰般的外壳之下，隐匿着比她预想中更为汹涌的暗流，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她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只是希望，在你不得不留在这里的日子里，在我面前，你可以……稍微喘一口气。不要再把我当成仇人，或者主子，就当是……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行吗？”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恳求与无奈，话语宛如一缕微弱的暖流，竭力去消融他心头的冰霜。
　　白沐峥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恳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他紧握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眼神中闪过一丝柔和。
　　那一晚，他们并没有说太多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对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道横亘于两人之间、由仇恨、威胁与伪装堆砌而成的高墙，尽管依旧傲然矗立，然而墙角之处，似是因少女那不顾一切的真诚与泪水，而悄然绽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仿佛在预示着某种改变的可能性。
　　从那天起，白沐峥在面对顾月凝时，虽然依旧恪守着保镖的本分，但那份毕恭毕敬里，少了一些刻骨的冰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当顾月凝看向他时，会发现他的目光不再总是回避，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某种被强行压抑的东西，在悄然涌动。
　　这几日，顾月凝明显感觉到房晶晶有些不对劲。以往她们在一起时，房晶晶总是那个话最多、主意最多的，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鸟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和层出不穷的点子。但最近，她时常会说着说着话就走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傻傻的、甜津津的笑意，仿佛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幻想中。每当顾月凝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慌忙摇头，脸颊飞起两团红云，眼神躲闪，似乎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天，两人相约去南京路逛新开的百货公司。初冬的暖阳暖融融地倾洒在街道上，橱窗中陈列着当季新款的洋装和琳琅满目的货品，吸引了众多行人的目光。顾月凝挽着房晶晶的手臂，能感觉到她比平时更兴奋一些，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在一家香水柜台前，房晶晶拿起一瓶精致的香水，轻轻嗅了嗅，眼神却飘向了不远处卖男士领带的柜台，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恍惚而甜蜜的表情。顾月凝终于忍不住了，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低声笑道：“晶晶，你老实交代，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房晶晶像是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香水瓶差点滑落。她慌忙放下瓶子，拉着顾月凝快步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对着熙攘的人群。她的双颊涨得通红，好似熟透的苹果一般，双眸却亮得夺目，仿佛有星星在其中闪烁。她凑到顾月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雀跃和羞涩：“月凝……我，我好像……遇到一个人。”
　　顾月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好奇：“真的？是谁？我认识吗？”房晶晶摇摇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你不认识，他是圣约翰大学学建筑的学生。”她说着，嘴角上扬，眼中满是温柔：“前几天我给我爹送工具，在附近书店门口没看路，撞到他，书撒了一地。他没生气，反而蹲下一起捡书，还和我讨论里面一本关于中国古建筑的书。”
　　她的声音轻柔，满是梦幻气息：“他叫秦墨，说话温和，眼神干净，笑起来很好看。后来我们又在图书馆‘偶然’遇到两次……”她羞涩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我们……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书，关于建筑，关于……很多事。他懂得很多，却一点也不骄傲，让人感觉很舒服。”
　　顾月凝看着闺蜜这副完全陷入爱河的小女儿情态，心里既是为她高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和淡淡的酸楚。这种单纯的心动，坦然的欢喜，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她也曾渴望过这样的感情，但现实却总是让她望而却步。
　　“那他……对你有意吗？”顾月凝轻声问道，眼中带着一丝期待。房晶晶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声音细若蚊呐：“他……他昨天送我回家，到巷子口，他说……说很高兴认识我，希望……希望以后还能常见面。”她盈盈抬头，眼中似有蜜光闪烁，急切地紧紧抓住顾月凝的手，“月凝，你说……这算不算……？”
　　望着房晶晶眼中那纯净无垢的喜悦与期待，顾月凝悄悄按下心底的复杂情绪，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喜。她反握住晶晶的手，用力点头：“算！当然算！我们晶晶这么好，他当然会喜欢你！”两位青春少女于繁华街角，轻诉着这份甜蜜的小秘密。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房晶晶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对未来的憧憬和激动。而顾月凝在真心为好友欣喜之际，眼底深处，却悄然划过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
　　别人的爱情是阳光下绽放的花朵，鲜艳夺目，令人羡慕。而她的，却像是在暗夜里无声滋生的藤蔓，缠绕着荆棘，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见不得光，只能在心底默默承受那份孤独与无奈。
　　自那场开诚布公的夜谈过后，一抹无言的默契在顾月凝与白沐峥之间悄然氤氲而生，仿佛一股无形的纽带将两人的心灵悄然相连。每当夜幕低垂，顾家大宅陷入沉睡，连巡夜人的脚步声也变得缥缈幽微，仿佛被夜的宁静所吞噬之际，顾月凝房间的那扇门，偶尔会再度为他轻轻敞开。
　　这些夜阑人静时的倾谈，化作了两人于冰冷现实罅隙间，窃得的一缕缕微光，犹如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温暖而珍贵。伊始，交谈仍显得颇为审慎，带着几分试探之意。顾月凝会刻意避开所有与家族纷争、深仇大恨相关的话题，聊聊她白天在图书馆偶然翻阅到的有趣书籍，聊聊她在北平求学的那些琐碎而温馨的记忆，甚至聊聊房晶晶和那位秦墨先生之间充满阳光气息的进展。每当她启唇之际，眼眸中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光芒，竭力营造出一派闲适而轻松的氛围。
　　白沐峥在大多数时光里，仍是那个缄默的聆听者，只是他那紧绷的脊背会在不经意间缓缓舒缓下来。他不再似初始那般如芒在背，而是安然落座于那张椅子上，暖黄色的灯光柔化了他面庞上冷峻的轮廓，使其显得柔和了许多。偶或，当她提及某本他曾览阅过的书籍，或是某处燕京大学两人皆熟稔的角落时，他会极轻微地应和一声，抑或嘴角勾起一抹幽微难辨、刹那即逝的弧度。
　　那须臾的、几近虚无的笑意，竟能令顾月凝芳心一颤，顿觉这场冒险的夜谈弥足珍贵，仿佛在冰冷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丝温暖的慰藉。渐次地，白沐峥的言辞亦增添了些许。他从不谈论自己，亦不提及白家的现状，却会与她探讨书中的观点，当她为某个外国作家的思想所困惑时，他总能以简洁精准之语点破关键。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褪去了白日的沙哑和冰冷，在寂静的夜里，像大提琴般缓缓流淌，悠扬而动人。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北平的图书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共享着一段静谧而充实的时光。空气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那是智慧碰撞的火花，是灵魂短暂摆脱枷锁后的轻盈与自由。然而，这愉悦如同月光，清冷而克制，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每一次眼神不经意地交汇，皆如触电般迅即分开，仿佛怕泄露心底的秘密。每一次因为某个共同发现而同时露出的笑意，都会在下一秒被生生压下，换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窘迫。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家族的血仇、无形的威胁、主仆的身份界限，以及那份彼此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也不能戳破的情感。
　　顾月凝能感觉到，在那层看似平静的交谈之下，白沐峥心底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内心冲突，如同心理学中描述的抑制现象，虽然不易察觉，却在潜意识中激烈地奔腾。她能看到他偶尔凝视自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痛苦与温柔的光芒，也能在他某个停顿的瞬间，捕捉到他袖口下悄然攥紧的拳头。
　　她知道，他在压抑。压抑着对家族的仇恨，压抑着内心的屈辱，更压抑着那份不该滋生的情愫。而她自己也同样在压抑。压抑着靠近他的冲动，压抑着抚平他眉间褶皱的渴望，压抑着倾诉“别怕，有我”的天真念头。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投机，心灵似乎也越来越近，但身体却始终保持着那道礼貌而疏离的距离。每一句看似轻松的对话背后，皆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如履薄冰的克制。每一次夜谈的结束，都像是一场美梦的惊醒，他们必须迅速戴回各自的面具——她是高高在上的顾家二小姐，他是沉默恭顺的贴身保镖。
　　门关上的那一刻，温暖的光被隔绝，走廊的冰冷重新将他包裹。他倚着墙壁，阖上眼，深吸一口气，把灯光下那柔和的身影与空气中残留的馨香，狠狠封存在心底最深处。而门内的顾月凝，轻抚着尚有余温的椅背，凝望窗外沉沉夜色，心中盈满甜蜜的酸楚与无尽的怅惘。
　　这些夜晚的促膝长谈，成了他们灰暗生命里唯一的慰藉，亦是最残忍的折磨。他们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温暖与理解，却比谁都明白，这偷来的时光，恰似镜花水月，虚幻而脆弱，一触即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