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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言之证
景初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最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那边沉默了两秒,才传来一个异常谨慎的声音:“……景初?”
“师兄。”她轻声回应。
这个称呼让电话那头的沈明松了口气,但语气依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吗?”
“我需要帮忙。”景初直接切入正题,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帮我确认一个号码,13XXXXXXXXX。和未阑有关。”
听到秦未阑的名字,沈明在电话那头深深吸了口气。
“给我五分钟。”他的声音变得格外凝重,“等我回电。”
这次等待格外漫长。当时钟走过六分钟时,沈明的电话终于来了。
“查到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斟酌着说出口,“周岭,穹明集团的前CFO,秦宥时代的核心人物。六年前彻底隐退。为人传统,但口碑不错。”
“好,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很轻。
“如果需要聊聊,随时打给我。保重。”
她开始查询公开信息,确认了周岭在穹明的轨迹,找到他早年的论文,还有一些模糊的影像……
她特别注意到了一个时间点:在秦未阑全面接手集团后的,周岭便悄然退出。这绝非巧合。
第二天上午,临近十点,她终于摁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
电话在即将被自动挂断前接起,对面一片死寂。
“您好,请问是周岭先生吗?”景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
“……我是。”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哪位?”
“很冒昧打扰您。我叫景初。”她顿了顿,清晰地报出这个名字,等待对方的反应。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响。“景初……”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秦未阑的……”
“是。”景初直接切入核心,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周先生,我找到了一些未阑以前的东西,其中有一张废稿,背面写了几句话……还有,一个写着您联系方式的文件夹。”
电话那端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一瞬。长时间的沉默,长得让景初以为信号中断了。
“……什么时候?”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
“您方便的时候都可以,我……”
“现在。”周岭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地址我发到你手机。只你一个人来。”
半小时后,景初站在了一处老式单位大院外。周岭的家在一楼,带一个小院。他本人亲自开的门,身形清瘦,穿着灰色的中式褂衫,与景初查到的照片相比,苍老了许多,但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看人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他没有寒暄,只是侧身让她进去。
客厅里光线偏暗,家具都是老式的实木款,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普洱茶饼混合的气味。他示意景初在茶桌对面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冲泡,一套流程一丝不苟。
“你说你找到了东西。”他没有看她,专注于手中的茶壶。
景初从包里拿出那张废稿的复印件(原件被她小心保存),轻轻推到茶桌中央。
周岭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良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叹出了一段蒙尘的岁月。“都会有这么一天啊……”他喃喃道,不知是在说秦未阑,还是说自己。
您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景初追问。
“大概……是她决定卖掉‘明辉地产’那会儿吧。”他的目光变得悠远,“那是她接手后的第二个月……”
明辉地产,景初有印象,那是穹明集团起家的房地产板块,是秦宥时代最看重、但也逐渐成为集团利润拖累的“传统包袱”。
“那段时间,她很不好过。”周岭将一杯茶推到景初面前,茶汤橙红透亮。“董事会里超过一半的人反对,说她是败家子,要毁了她姐姐的心血。外面……就是你看到的那篇评论,等着看笑话的人更多。”
他的叙述客观、冰冷,像是在复盘一个商业案例。
“她找您商量过吗?”景初问。
周岭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嘲讽,又有一丝怜悯。“商量?不。那时的秦未阑,已经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了。”他呷了一口茶,“她只是通知。通知我们这些老家伙,时代变了,她要用她的方式,带穹明蹚出一条新路。”
景初没有催促。她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等待下文。窗外的光斜斜照进来,在茶桌上切出一块明暗交界。
“您反对?”她终于轻声问。
“我?”周岭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我遵从的是秦宥董事长的理念。企业如树,根基要稳。她那样做,是在赌。用整个集团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他顿了顿,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天,就在这里,我和她吵了一架。我说,你会后悔的。她说……”
他停住了,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越回了七年前那个激烈的下午。
“她说了什么?”
周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景初,眼神里充满了景初无法理解的、沉重的悲哀:“她说,‘周叔,如果姐姐在,她也许会理解我。但如果她不在……那我就必须这么做。’”
景初的心被狠狠攥紧。她能想象到那个画面,秦未阑是如何用冰冷的决绝,来掩盖内心的挣扎与负罪感。
“那张废稿,还有这个联系方式,”景初指向那份复印件,“是在那之后写的吗?”
“或许吧。”周岭沉默了片刻。“我离开后,她大概……是有一瞬间后悔那样对我说话吧。毕竟,我是她姐姐最信任的人。”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但她最终也没有打给我。她用自己的方法,搞定了董事会,卖掉了明辉,拿到了转型所需要的资金。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是那个需要问‘该怎么办’的秦未阑了。”
他看向景初,目光如炬:“你现在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她是不是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想知道她是怎么一步步把她姐姐留下的东西‘改造’得面目全非的?”
“不。”景初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想知道,那个会在废纸背面写下‘姐姐……我该怎么办’的她,当时有多痛。”
周岭愣住了。他审视着景初,脸上的冷漠和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惊讶和了然的情绪。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她很少提她姐姐。唯一一次……”他陷入回忆,“是在明辉地产成功脱手,转型资金到账的那天晚上。她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又或者是……感到了更深的空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没有谈公事,只说了一句:‘周叔,我把姐姐的心血卖了。’”
“那是唯一一次。”周岭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后,她再没有回过头了。”
谈话到此似乎已经结束。景初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就在她准备起身告辞时,周岭却叫住了她。
“你等一下。”
他起身,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薄薄的、没有标识的牛皮纸信封走了出来。
“这个,”他将信封递给景初,神色郑重,“是秦总去世前,交给我的。”他看着景初,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追忆与忠诚。“她说,如果将来小阑感到迷茫就交给她。”
“我守着这个东西,等了七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给小秦总打个电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景初接过信封,手感很轻。
景初握紧了信封,向周岭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周先生。”
离开周岭家,回到车里,景初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一张略显陈旧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秦未阑,戴着黑色的学位帽,坐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坪上,微微侧着头,轻抿着唇,那双眼里隐约流淌出笑意。照片背面,是秦宥那娟秀熟悉的字迹:
“给我的小科学家。——永远为你骄傲的姐姐。”
但信封里不止有照片,还有一张对折的、质地优良的信纸。景初展开它,秦宥那娟秀却暗含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
“等等,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姐姐大概已经不在了。”
开篇第一句,就让景初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回顾一生。我这一生,像一件残次品,在四个家庭间流转,最终被遗弃在命运的角落。我是政治的污点,是叔叔的累赘,是外祖父未完成的作品,是父母完美家庭里多余的影子。
直到你的出现。
你出生时,护士把你抱到我面前,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竟停止了啼哭,用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望”着我,然后精准地将我的小手指攥进她小小的掌心。
你学说话时,绕过了所有其他的音节,固执地对着我练习那个词汇——“姐姐”。你叫得含糊不清,却一遍又一遍。
后来,每次我回到那间空荡的屋子,你总会捧着攒了许久的宝贝奔来——一本翻皱的故事书,一颗融化了又凝固的糖果,一片秋天的银杏叶……
我才明白,被在意,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用,仅仅因为我是我。
我把你当成我的救赎。我为你铺路,为你扫清障碍,想让你成为我永远无法成为的、自由的人。
但渐渐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我开始无法忍受你的目光看向别人。你多和同学说一句话,我会莫名不悦;你收到别人的礼物,我会找借口将它收走;甚至你对着窗外发呆,我都在想,你是否在想我这个姐姐以外的人。
当我意识到,我正在脑子里细致地规划你未来的一切——读哪所大学,交什么样的朋友,从事什么职业,甚至……未来应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而所有这些规划的终点,都是“必须在我身边”——我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种强烈的、想要完全占有你、掌控你人生的欲望,让我感到恶心和恐惧。我终于看清了自己:我不是一个无私的姐姐,我是一个内心残缺、试图在你身上填补我所有情感黑洞的怪物。
我不能让你毁在我这种扭曲的爱里。
唯一的方法,就是离开你,切断它。
每一次推开你,都是在把我自己的灵魂撕掉一块。但我知道,如果我任由自己继续“爱”你,我将把你变成一个永远无法离开我的附属品,那才是对你真正的毁灭。
我选择了让你恨我,来换取你的独立和自由。
其实,我去了你的毕业典礼,就在后排的角落。
等等,你走得那么好,那么远,远远超出了我所有的规划和想象。
你证明了我是错的,也证明了……我的选择,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对的。
我耗尽一生,都在与自己内心的魔鬼搏斗,而你是这场战争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请永远不要活在我的阴影下。
请肆意地、自由地,去爱这个世界,去爱值得爱的人。
你要继续往前走,等等。
但不必等姐姐了。
不要用工作填满所有空虚,不要用掌控掩盖内心的恐惧。
去成为那个我永远无法成为的——自由的人。
你值得一切光明正大、温暖健康的爱,那是我永远无法给予你的东西。
——忏悔的姐姐”
景初将信纸缓缓折好,放回信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车厢里死一般寂静,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退去的声音。
车窗外,梧桐叶正一片片落下。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很久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沉重同时攫住了她。
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动了引擎。
车子驶出老城区,汇入车流。下一个路口,她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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