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

　　第二天天未亮，程艾青就被阿妈从被窝中拉起来。

　　昨天两扫帚的疼还没消失，今天阿妈就能没事人一样吩咐她去下地干活。

　　程艾青也一如既往起床，洗漱，然后拿起竹篓镰刀上山。

　　程艾青的想法只有一个，忍忍，再忍忍，等她去了大学就好了。

　　她割了一会猪草，又回来做早饭。

　　等程子豪吃完早餐，她又牵了牛去山上放。

　　漫天青草下，她坐在山坡上发呆。

　　她又忍不住想起沈姜南。

　　曾几何时，她以为喜欢上一个人是像小说或是电视里那样，经历过轰轰烈烈的事情后的王子和公主过上的幸福生活的总结成词。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喜欢是第一眼的不一样，是过后几个细枝末节事件的积累。

　　沈姜南那么不一样地出现在这个乏善可陈的山里。

　　她给程艾青戴上那顶帽子，告诉程艾青女孩子要保护好皮肤。

　　她对程艾青细心安慰。

　　她带程艾青去往摩天大楼，送她整个江滩的烟火。

　　她帮她拦住阿妈的巴掌……

　　那些细小的事件让一个只知道努力埋头学习，赶紧离开大山的程艾青，第一次窥见了山外的一抹光景。
　　在那个漫长又闷热盛夏，犹如一颗挣扎破土的小苗，悠然长出了一朵不同寻常的小花。

　　程艾青是惶恐的，不安的，以及失落的。

　　因为，在这些所有的情绪之上，程艾青又是封闭且胆小的。

　　她整个青春期都生活在这座大山之中，究竟没有接触过太多伟大的思想。她只以为喜欢至少是两个异性之间的事情。

　　所以，她是个异类吗？

　　她几乎要被吓得大哭。

　　她只能强忍着，不放自己这份情绪被人发现。

　　对的，一定一定不能让人发现。

　　可是啊，她却又忍不住把目光追随着沈姜南。

　　那么不一样的女人。自由的，洒脱的，说走就走的。是程艾青向往的。

　　彼时，当沈姜南坐在程艾青身旁时，程艾青一度以为是自己幻觉了，直到对方开口问我：“下午有空吗？”

　　程艾青用力眨了眨眼睛，知道这不是梦。

　　她本来应该拒绝的。但是她的私心又战胜了她的理智。

　　她听到自己将那句“我要去田里除草。”改成了：“应该没事。”

　　她想，自己大概是完蛋了。

　　沈姜南嘴角轻轻一扬，说：“正好，陪我去个地方。”

　　程艾青看到她的表情，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些细微的满足也满足着程艾青。

　　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患得患失，又忍不住去注意对方的一颦一笑，对方任何一个情绪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你，影响着你。

　　程艾青有点害怕这样的自己，快速站起身，说：“我去把牛牵回家。”

　　她牵着牛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家。

　　在家里犹豫一会后，她还是转身奔向沈姜南所在的大山。

　　即使是害怕，还是会忍不住靠近。

　　饮鸠止渴，她自得其乐。

　　当她汗流浃背找到沈姜南，对方背后多了个画板，手上也提着颜料。

　　沈姜南今天穿黑色长裤配黑色衬衣，显得皮肤冷白到发光。她的头发散在背后，配着高挑的身影，不笑的时候站在那里，像某个人画中的阴郁女人。

　　冷漠的，高贵的。

　　之前，程艾青听小王老师说了那些关于沈姜南的故事后，觉得跟对方之间的距离近了一些。

　　但此时此刻，远远看着青山白云下的沈姜南，程艾青才知道，她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很远很远。

　　哪怕程艾青知道，这世界上的痛苦没有高低之分。可沈姜南的痛苦跟她的痛苦从来不是一种。

　　时光可以把沈姜南磨砺成光芒万丈的存在，对方可以成为天上的一片云，一只鸟，自由自在，而她程艾青，只会是水底磨滑的一颗鹅卵石，只能顺着巨大的江流往前走，从未享受真正的自由。

　　喜欢人给程艾青上的第一节课：无可救药的自卑。

　　程艾青站在那里盯着沈姜南看了太久太久，一直到沈姜南发现她，问她：“怎么了？”

　　她忙摇摇头，说：“没事。”

　　沈姜南找好了写生的地方，主动在前面带路。

　　程艾青跟在她身后，等了好久，终于没忍住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现在住在哪个城市？”

　　如果程艾青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她第一次主动问沈姜南问题。哪怕沈姜南光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人产生无限的好奇。

　　“川省。”沈姜南说。

　　“哦。”程艾青回。

　　程艾青心中忍不住盘算，川省距离她要去读大学的北市好远好远，从这里出去后，她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

　　心里莫名一阵失落。

　　“不过。”沈姜南突然说，“我准备搬家了。”

　　“搬去哪里？”程艾青问的有些有气无力。对方搬去哪里都不会是她会去的地方。

　　沈姜南在这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说：“还没想好，你觉得哪里好？”

　　程艾青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有些不满地回到：“我连芒省都没出过。”又怎么知道哪里好。

　　“是吗？”沈姜南回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程艾青知道对方不是嘲讽她，但是她还是有点儿生气。

　　她紧紧抿着唇，闷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距离，沈姜南突然停了下来。

　　等程艾青走到她身边了，她忽而低下头问程艾青：“生气了？”

　　“我才没有。”程艾青两步超过她，快步往前走去。

　　她看到程艾青的反应，嘴角微微一动，接着两步追上她，说：“真生气了？”

　　程艾青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她竟然从沈姜南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哄人的味道。

　　她的耳朵开始发热，说话也不自觉结巴起来：“我……没有。”

　　“真没有？”

　　程艾青以前习惯了任何情绪都自己消化，沈姜南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风格反而让她很不适应起来。

　　她有生气吗？

　　她扪心自问，好像没有生气。

　　只是有点气馁。气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自己怀有龌蹉的情绪，却还要把这些情绪强加到对方的身上。

　　沈姜南分明什么都不知道，面对她，估计也就是朋友的学生，加上一个旅游时认识的小朋友这样的身份。她那些无端的小情绪只会让沈姜南变得讨厌她吧。

　　这样想着，程艾青更加气馁。

　　明明也没认识多久，却一想到以后要是再也见不到对方，程艾青的心里就强烈地患得患失。

　　她真的是疯了。

　　“我都说没有！”程艾青烦躁自己的变化，说话的语气也不觉变重。

　　沈姜南大概是没预料到她会突然这样，愣了一下。

　　程艾青看到对方明显的愣愣，顿了顿，也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过头继续快步往前走。

　　沈姜南在后面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跟了上来。

　　沈姜南一把拉住程艾青，说：“谈谈？”

　　谈什么？程艾青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沈姜南不过是这座山的过客，过几天就要背着自己的背包远去，她程艾青是发誓要远离这座山的人，但她不可能彻底远离这里。

　　她们注定要各自东南，从此山前不相见，有什么好谈的。

　　况且，她这样的怪胎，会吓到她的吧。

　　程艾青再次抿了抿唇，表达自己不想谈的态度。

　　沈姜南却自顾自地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上次带你去的那座城市还不错？”

　　程艾青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即使程艾青不想承认，但是那一次梦幻的旅程确实成了程艾青心中一块不愿意给人分享的蜜糖。

　　她没有回话，嘴唇却松动了一些。

　　沈姜南继续说：“那是济城，高铁到北城只要一个小时。”

　　原来，那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啊。

　　不对，那座城市，距离北城只要一个小时的车程？

　　她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难道？

　　她还想跟她重逢！！

　　这一刻，程艾青的那颗心脏，像余烬未灭的炭火被泼了一桶气候，轰然一声，就烧出连绵冲天的野火。

　　她愣愣看着沈姜南。

　　直到沈姜南伸手过来摸她的脸，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落泪了。

　　她那些惶恐的情绪，自我的害怕，终究是自己无法消化的顽石。

　　她被自己吓哭。

　　她忙后退一步，在沈姜南的询问中，匆匆回了句没事。

　　可是眼泪一旦落下，就完全失控，不管她怎么控制，它都停不下来。

　　沈姜南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温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回去妈妈骂你了？”

　　程艾青知道，沈姜南多数时候并不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对方越是这样温柔对她，她只会越发难受。

　　沈姜南有属于自己的善良，才会在面对她这样一个生活看不到希望的少女时大发善心，温柔相对。

　　这样想着，程艾青越发绝望。
　　她不要她这样的善良。

　　程艾青忍不住哭出了声。

　　沈姜南见状，双臂一展，将她抱进了怀里。

　　温软的，却又充满安全感的怀抱。

　　沈姜南的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只手摸着她的头，低声问：“受委屈了？乖，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程艾青又想起小王老师跟她说过的那些关于沈姜南的故事。

　　那个站在雪地的女孩，那个在漆黑的夜里面对一堆邪恶眼神的女孩，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在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否也有人抱着她，拍拍她的背，跟她说一句：乖，哭吧，哭出来会好点。

　　没有，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咬牙挺过来。

　　在面对过那种人生的她，为什么身上看不到任何戾气，还能有如此温柔的一面呢？

　　平心而论，程艾青的脑海里是会不时冒出一些邪恶想法的。比如父母双亡，弟弟暴毙，世界毁灭，在遇见沈姜南之前，她已经有些麻木到对很多事情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程度。

　　她的温柔早就在日复一日的被虐待中消散。

　　她不敢想象一个人得多强大，才会在那样的环境下依旧能够成长出如此强烈的共情感。

　　她想着这样的沈姜南，明明自己满身伤口却依旧温和笑着安慰她的沈姜南。

　　她的一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拽住，疼的她快要窒息了。

　　她哭得越发大声。

　　关于喜欢，她学会的第二节课是：无可救药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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