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0 章
布帘落下的轻微声响,像一道闸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板并不厚实,堂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还有那人压抑着的、因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依旧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她骤然失序的心跳。
宋清漪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木门,纤瘦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咚、咚、咚”声,像一头被惊扰、急于撞破牢笼的困兽。
她抬手,冰凉的指尖用力按住心口,试图压下那陌生的、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悸动。可那狂乱的心跳如同奔涌的岩浆,固执地灼烧着她的掌心。
她这是…怎么了?
黑暗,是她早已习惯的底色。寂静,是她灵魂的居所。可此刻,这浓稠的黑暗与寂静里,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让她无所适从。
思绪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凌乱地飞舞,却总被同一个身影蛮横地拽回。
是他。
那个自称“顾远”的男人。
他的存在,早已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她这片寂静的疆域。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起初只是微澜,如今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能“感觉”到他每日清晨的笨拙陪伴。当她在药堆前坐下,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便会随之而来。他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空气里便多了一份不属于草药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温热而带着伤后的虚弱。他的手分拣药材时,动作生涩而迟疑,指尖捻动根茎叶脉时,总会带起细微的摩擦声,有时还会笨拙地将不同药性的东西混在一起。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拿起、放下药材时那份小心翼翼,甚至能听到他偶尔因分错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懊恼轻叹。
混乱。他笨拙的动作常常将她分好的秩序打乱。可她从未出声斥责,甚至在他错得离谱时,也只是用指尖无声地拨开那根杂草。这份沉默的容忍,在她过往的生命里,绝无仅有。
她也能“听”见。
听见送柴老汉卸下柴禾时,拍着他肩膀那爽朗的笑声:“顾小哥,好把式!”听见猎户们围着他,看他利落地分解野猪时,爆发的由衷赞叹:“神了!比城里庖丁还利落!”听见铁匠铺里,老铁匠捧着新打好的、闪着寒光的柴刀,激动得声音发颤:“顾小哥,神了!真是神了!”甚至,能听见河边渔夫们看着他被大鱼溅了一身血时,那毫无恶意的、震耳欲聋的哄笑:“哈哈哈!龙王请你喝鱼血啦!”
她还能“听”见孩子们围着他时,那崇拜的、叽叽喳喳的雀跃声:“顾大哥!教我们打拳!”“顾大哥好厉害!”尤其是阿宝,那清脆的童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仰慕。
更让她心绪微澜的,是那几个常在溪边洗衣、在屋后说悄悄话的小媳妇。她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山里女子特有的羞涩和直白,却总能顺着风,飘进她异常敏锐的耳中。
“……那顾小哥,长得可真俊!跟画里走出来似的…”
“可不!那眉眼,那身段…啧啧,咱村里这些男人啊,全捆在一块儿,也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好看!”
“哎哟,瞧你这说的…不过也是,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咱山里人…”
“不知道他可曾娶妻……”
低低的笑声,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能“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热情。那是一种蓬勃的、如同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带着伤痕,却依旧在阳光下肆意舒展。他帮村民做事时的利落爽快,指点铁匠时的沉稳自信,甚至被鱼血溅了满身时的狼狈和无奈,都透着一股鲜活的气息。
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鲜活,那热情,那尘世的喧嚣与烟火,从来就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只有病人痛苦的呻吟,医理严谨的推演,脉象细微的搏动,药材千差万别的气息…和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她早已习惯了在这寂静的深渊里独行,用指尖和嗅觉丈量着生命的尺度。她的心,也如同一面蒙尘的古镜,早已习惯了映照不出任何鲜活的色彩。
她早已认命。
可刚才…她是怎么了?
当孩子们那兴奋的呼喝声隐隐传来,她并未在意。可当那一声压抑不住、撕裂般的痛哼,如同淬毒的利箭,猝不及防地穿透寂静的夜幕,狠狠扎进她耳中时…
一股尖锐的、如同心脏被骤然攥紧的剧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那痛楚是如此陌生,如此猛烈,让她瞬间呼吸一窒!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猛地站起身,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脱口而出的斥责里,浸满了多么冰冷的怒意和…恐慌!
她冲了出去,用前所未有的严厉斥退了阿宝他们。她能“听”到他跪倒在地的沉重闷响,能“感觉”到他因剧痛而紊乱急促的气息。可她不敢靠近,不敢触碰。那冰冷的背影,那决绝的转身,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无措的逃离——逃离那让她失控的心痛,逃离那让她恐慌的关切本能。
她指责他,用最严厉的话语斥责他不爱惜身体。可内心深处,她比谁都清楚,这斥责的背后,是她深深的无力感。她能救他的命,能驱散他体内的剧毒,能缝合他破碎的皮肉筋骨,却无法替他承受那份痛苦,无法阻止他因旧伤复发而发出的呻吟。她引以为傲的医术,在那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为什么?
为什么听到他摔倒和呻吟,心会那么痛?
为什么看到他(或者说,感知到他)不爱惜自己,会如此愤怒?
为什么…心会乱得像被狂风席卷的荒草?
这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黑暗中,宋清漪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试图汲取一丝冷静。可那狂乱的心跳,那混乱的思绪,那唇边仿佛还残留着的、因那句仓促的“我才没有担心”而泛起的灼热感,都在无声地宣告着:
她的世界,那由寂静、黑暗和冰冷药理所构筑的坚固堡垒,已然被一道名为“顾远”的裂痕,悄然贯穿。
心,好乱。
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表面涟漪已平,深处却暗流汹涌,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死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