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芳华

　　孝成皇后缓缓放下茶盏，她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手上。那是一双保养得宜、完美无瑕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雅的蔻丹。她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自己拇指上一枚硕大的、代表皇后地位的玉扳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
　　椒房殿殿内寂静无声，侍从察觉到皇后心情不似刚刚那般，心中不由得懊悔，暗暗责怪那永宁县主为何这时应召传见，她不敢再出声提醒皇后，只得屏住呼吸试图降低自己在殿内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出声。
　　“传她来见我。”
　　“是。”侍从行礼后转身出去，没出一点声音。

　　沈宴霜跟着宫人步入椒房殿正殿内，殿内的景象与她想象的有些不同。椒房殿内虽温软如春但异常安静。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馥郁的椒香，此刻闻来竟带着一丝沉闷的压迫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被压缩得令人心悸的凝重。
　　殿中已经没有了谢知路的身影，而是孝成皇后独自一人坐在软榻上，她背对着殿门的方向，身形显得有些萧索。殿内的宫人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沈宴霜心头一跳，一种本能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她明白自皇后下旨召她觐见之时，自己便逃不掉了。原本想着有谢知路在一旁自己能少分狼狈，可不知道那人私下跟皇后到底讲了些什么，如今也不见其身影。
　　她心中暗骂，可自己也明白，现下看来，今日这声伯母自己是叫不得了，并且皇后这顿盛怒只能让自己承受了。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沈宴霜上前，依照礼数盈盈下拜。
　　“起来吧。”孝成皇后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这天气，真是愈发凉了。本宫听闻你冒雨前来，身子可还吃得消？”
　　“谢娘娘关怀，臣女无碍。”沈宴霜起身，垂首而立，滴水未干的裙角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无碍？”孝成皇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本宫让你在偏殿整理仪容，但看你这模样，哪里有一个县主该有的体面。不说旁的，你既大病新愈又奉旨而来，怎的如此不谨慎？若是再染了风寒，岂非更惹陛下和你远在边疆的父亲忧心？”
　　沈宴霜心头一凛，立刻跪下：“是臣女思虑不周，冲撞了娘娘，请娘娘降罪！”
　　“你何罪之有？”孝成皇后扶着赵典侍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踱到沈宴霜面前。她身上那股馥郁的香气渐浓，几乎让人窒息。“我若是真惩处了你，”她捏住了沈宴霜的下巴，强迫沈宴霜抬起头，又一字一句道：“岂不是让瑞儿与本宫做了对离心的母子？”
　　沈宴霜仰着头不敢反抗，“臣女不敢！”
　　“你要知道自己能留在宫里全靠那点叔伯血缘，可血缘在这宫里才是最拿不出手的。今日是本宫，明日若让他人知晓，你说，你会不会跟你娘一样，让你父亲征战归来，妻女无存。”
　　沈宴霜听到这话，她极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气，只是将自己的脊背挺得更加笔直，“臣女明白了，定不负娘娘今日教诲。”
　　孝成皇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放开了沈宴霜的下巴说：“经过前几日那场大病，你倒是聪明了几分。”
　　沈宴霜的头垂得极低，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她试图用这凉意让自己平静下来，“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孝成皇后转身走回凤座，姿态优雅地坐下，指着一侧的一盆清水和一方素帕，对一旁的赵典侍吩咐道：“县主一路辛苦，想来也乏了。既然她刚说身子‘无碍’，如今又这般‘伶俐’，便自己动手，将椒房殿内沾湿的金砖都擦干净吧。这也算是……让县主体会一下，何为‘亲力亲为’的本分。”
　　满殿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垂下眼帘，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椒房殿内的暖香如同一张温柔的巨网，将沈宴霜死死地困在其中。殿外的风雨声、寒砧声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这片死寂中，孝成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和那盆清澈却映出沈宴霜屈辱倒影的冷水。
　　沈宴霜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传来一阵酸麻。她走到那盆清水前，看着水中自己苍白而倔强的脸，沉默了许久。
　　然后，在所有人或同情、或嘲弄、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她伸出双手，拿起那方素帕放进那冰冷的清水里，慢慢擦拭起自己脚边的金砖。
　　孝成皇后看到此景，却觉得自己心中那股郁气没有因为难为沈宴霜而缓解半分，反而更加生气，她不想再看，于是吩咐道：“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在这盯着永宁县主把地擦干净再走。”

　　元青从其他宫人手中搀扶过从椒房殿内出来的沈宴霜，她看着沈宴霜那双小手红肿如熟透山楂，先前显著的指节就冻裂渗血丝，如今又因为浸入冷水，指腹泛白起皱，像是僵如冻硬的蝶翼，连蜷缩都带细颤，每道裂痕都凝着疼与怯。
　　元青心疼极了，“县主，您这是怎么了？”
　　沈宴霜没回答元青的问题，只说：“我们回去再说。”
　　元青还想说些什么，“可......”但她也想起她们二人还未离开椒房殿，只得闭上嘴搀扶着沈宴霜离开。
　　在这主仆二人正要迈出椒房殿宫门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宫人拦住了她们。她看着有些狼狈的沈宴霜，有些不忍开口：“皇后娘娘说，听闻永宁县主擅长一手簪花小楷，颇有卫夫人之风。所以让您誊抄一卷《女诫》，好静下心来，学学何为真正的‘体面’与‘规矩’。”
　　元青气急了正要骂人，沈宴霜按住了元青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多谢，劳烦转告皇后娘娘，臣女会静心好好学的。”
　　那小宫人没敢抬头看这主仆二人，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是。”便转身快速离开了。
　　元青红着眼，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县主，您哪里会什么簪花小楷，皇后娘娘这般为难，咱们告诉王爷吧，求王爷回来为咱们做主。”
　　沈宴霜想起孝成皇后对自己的那句警告，语气平静道：“这点为难算得了什么？父亲这时回来有什么用？除了因私自归都获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奴婢心疼您！”
　　“没事的，我们日后小心些便是了。”
　　沈宴霜走在宫道上，她抬头看向被宫墙束缚在方寸之地的天空。如今无权无势的自己纵有金枝玉叶的身份，也像那笼中之鸟般，让人难以喘息。

　　深夜东宫，沈瑞在下人的服侍下梳洗，正打算就寝。
　　此时，雁书一脸为难地走进寝殿，他接过身旁宫人手中的汤碗递到沈瑞面前。
　　沈瑞接过汤碗，拿起勺子舀起碗内的汤水，尝了一口，“这汤不错，明日我去钟秀台看望姐姐时，你帮我准备一碗带着。”
　　雁书听到沈瑞这话，眼角微微颤抖，面露难色道：“殿下......”
　　沈瑞察觉到雁书的异常，他将汤碗放在桌子上，看着雁书说：“一碗汤水还要这般吞吞吐吐，我东宫还缺了这些东西不成？”
　　他看雁书还是没有讲话，便禀退了宫内的一众宫人，“你们先退下吧，留雁书在这照顾我。”
　　众宫人一同向沈瑞行礼，齐身离开了东宫寝殿。
　　雁书看这幅情景，便知道自己这是逃不掉了，于是眼一闭心一横，快速说道：“今日椒房殿那边有人通传，说是皇后娘娘召见永宁郡主。”
　　沈瑞感到疑惑，“母后召见姐姐做甚？”
　　“说是因为您......所以皇后娘娘今日召她前去敲打了一番。”
　　沈瑞面色一变，他连忙拉着雁书的衣襟，问：“母后怎知我与姐姐的关系！？”
　　雁书此时害怕极了，他连忙跪下，他脑中思索着如何安抚住沈瑞，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许是东宫的宫人走漏了风声......”
　　沈瑞看着自己面前的汤碗，眼底翻涌愤怒的暗潮。他呼吸变沉，指节攥得泛白，周身气压骤降。
　　雁书此时不敢抬头看向自己这个年纪只有七八岁的主子，别人不知，但陪着沈瑞一同长大的自己知道，此时的沈瑞动怒了。
　　良久，沈瑞开口了，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去钟秀台打听一下姐姐现下如何，还有，把那人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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