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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家
江湖中总是有赢家。
因为武道争锋就是这样鲜明而残酷的存在,一个人的剑比另一个人更快,那她的锋芒就可以刺穿敌人的胸膛,锐不可当。
我杀了你,我就是赢家。
萧诀站在原地,拂云剑就在她的身侧。灯光并不偏爱于她,那些明与暗的分割、仇雠与同行者的对峙,人与人之间所有繁杂的因素,都成为此地不可言说的界限。可是站在敌人的房屋中、处在敌人的陷阱中,她的神情还是那样安之若素,而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必须聚集在她的身上。
人们必须意识到,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切。
她从来都是万众瞩目。
明如昼握刀的手用了力,萧诀平静地看向他狠厉的眉眼,那里流淌着癫狂、愤恨与不甘。可是在几个呼吸后,这些情绪又随着明如昼逐渐恢复正常的脸色而隐藏了。
他的眼睛依旧沉着毒疮与怒火,向前走的身躯却接住了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刀。
明三十七向他的主人奉上了他的武器,日月刀明如昼,当然有一柄流淌着烈阳与荣耀的大日刀,也有一柄沉浸着寂月与霜辉的霁月刀。
这些刀的名号原先属于一把枪、一柄剑、一副锤,属于各式各样的天骄与传说。后来,它们成为明如昼与恶人谷的战利品,最终在血与火中熔铸成了今天的模样。
萧诀握着她的剑,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剑客从来不应当轻视任何人和任何人的武器,何况明如昼又曾经是那样赫赫有名的人物。恶人谷横行江南武林日久,天下第一刀的名号或许有些华而不实,但他毕竟是个优秀的刀客。
萧诀看见他,就像在看一个时代。
江湖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云,长风与雷霆相撞,各自有各自的精彩。这是某种不可多得的场面,所以她并没有动,而是选择了耐心地等待。
双刀在手,明如昼的起势就换了一种方法。
他以快刀闻名,此刻心境虽乱,刀法却是稳的。两面寒光闪烁、刃脊威风凛凛,旁人视之,双刀如游龙戏海,奔腾挪转时刀鸣铮铮,大日刀在前、霁月刀在后,挡得其一,另一柄刀便后发先至。双刀刀势叠加,有如大浪滔滔,前浪翻滚着后浪,一层层席卷而来,声势不可谓不浩荡。
江南水乡之地,人多观水而悟道,水流涓涓、则有绵延不绝之势,波涛滚滚,便兴翻江倒海之态,其中佼佼者,当属恶人谷明二当家的拿手绝技《狂澜刀法》。
这是一篇完全由他开创出的、崭新的绝学。
恶人谷这样混乱、阴暗的地方,能在江南十三州盘踞半甲子之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它确实聚集了很多能人异士。面上刺字的、独目断耳的,在前后诸般律法和十几种地狱中翻滚过的,最终都流向了这座僻远、荒凉的苍山。
明如昼说话有北地的口音,今人并不能得知他潦草落魄的前半生,但是在陆地上长大的人最终居然领悟了怒海狂澜一样的意境,不得不让人为之惊叹。
他当然是一个恶人,为着各种各样顺心或不顺心的事胡乱地杀人,过去,由他主导的大大小小的灭门之战就有十多起。因为他的刀足够快,武功足够好,背后的势力足够大,所以就可以横行无忌地活着,甚至活得相当滋润。
恶人谷为他奉刀的五十余人中,有弃婴、下属、或者盲目而狂热的追随者,还有一部分是受他恶趣味折磨的可怜的孩子。他会刻意地收留那些被灭门或斩草除根的敌人的后代,将他们拘在谷中,当这群人长大后,再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时间说出真相。他享受那些愕然、痛苦和仇恨的目光,犹如一个冰冷的刑架在俯视着蝼蚁、虫豕或野狗。当然,在这场漫长的游戏迎来终局的时候,他的刀会挑起一个赤忱之人的心脏。
日月刀中,照耀着无数亡魂。
明如昼享受那一瞬间反目成仇的快感,也视弱小敌人的抗争为美味佳肴。他与恶人谷,早早就是萧诀心中排得上号的当杀之人、当除之恶。
可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亲自出手了,在江南吃得耀武扬威、满嘴流油的耗子,当然不敢随意踏入陌生的领地,而这片土地上又已经没有了别的什么威胁。他戏谑地按死很多人,关于他的刀、他的内力功法的信息却越来越模糊。
好在今夜,他们相遇。
狂澜刀法的核心就在于大浪滔滔,一望无际,刀势层层叠加,如龙骧虎视、气吞山河,尤其双刀之下锋芒更甚,应对者稍有疏忽就是剥皮剔肉、身首异处。人是无法撼动宏伟的天象的,江河也并不能使大海逆流,怒潮翻滚、惊涛骇浪,这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萧诀平静地估量着刀与剑之间的距离。
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明如昼的成名绝技狂澜刀法,可是世上的事物总有尽头,而万变又不离其宗。刀势叠加,一刀比一刀愈沉、一刀比一刀愈快,应对者固然吃力,持刀的人也未必轻松。以人体的威能和过去的风闻来说,明如昼的刀最多延续三十几次。
因为他的手开始发抖,环首刀轰鸣阵阵,雷霆中裹挟着细微的悲鸣,而萧诀的剑划过刀锋,剑光错开刀光,像一缕游离不定的风。
固有的人或者树、或者天地山川,都要畏惧一段波涛的怒吼,可是风过万物,云过万物,淡然浩渺的气象轻而柔地抚慰万物,万物的情与欲、哀思与愤恨,千万种思绪便都不能施诸于它们。
萧诀在退,可是她的剑那样稳,步履那样从容,三十三次浪的风波过后,有一把刀脱离了人的手,钉在了红漆木的柱子上。
柱子的血便流了下来。
木屑翻飞,灯火摇曳,站在最后的陶重辉又向后了一步,而站在最前的明如昼则更向前。他想要拔刀,霁月刀就得横刀在左,拼死去架。剑如落雨穿叶、刀似狂风搅雪,两柄武器且行且打,而明如昼的右手则适时地高高探出,想要在某个瞬间握住那钉死在柱子上的大日刀,握住它颤抖的尾翼。
可萧诀的眼神很好,拳掌功夫也很不错。
而且,戴上面具成为红煞的时候,为防止有心人追查身份,她一直在用左手握剑。
明如昼的惯用手是右手,他用他的右手握住他最满意的大日刀,可这刀被钉在了他最恨的耻辱柱上。萧诀的惯用手也是右手,她用左手压住霁月刀的狂风骤雨,右手变掌为拳,打在了明如昼愤恨的胸膛。
霁月刀顺着这一息的空挡换到了明如昼的右手上,刀光从剑尖划到剑柄,他用他的刀震开了她的剑,而萧诀身形偏移的一霎,二十几枚金钱镖后发先至,擦着她的鬓发落了满地。
萧诀微微笑着。
她依然单手持剑,姿态从容,眼睛慢悠悠地看了一圈明如昼和明三十七。这个世界总有人神色各异,可至少现在,不会是她。
今夜的第二句话,她问道:“一起上?”
寂然无声。
这是极大的羞辱。
明如昼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她的是新的、抡圆了的刀锋,明三十七倒是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荆棘剑古朴的剑刃上,挑着一长串叮当作响的旧铜钱。有一枚落在萧诀的身侧,她的脚就随便地踩在了那铜钱上面,眼睛无言地带着笑。
荒木涯把玩着那串带着锋芒、带着寒意的金钱镖,像在把玩一种枯燥的玩具。他把它们扔回到大日刀的身上,刀身就拦腰垂下两缕败者的印记。
荆棘剑横锋在前,他轻声提醒。
“诸位,有来无回啊。”
于是剑光大盛,星驰电走。
剑与剑的锋芒交相辉映,风过雷霆、枯木缠枝,明如昼的刀越来越急,可萧诀的行踪却总是缥缈不定,烛光照出一道瘦长的、忽前忽后的身影,剑影蹁跹,她与她的剑最终停留在另一个人的身后。
拂云剑抵在了他的后心。
明如昼回身,霁月刀砍在了一片虚无当中,剑锋轻旋,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含着笑的眼睛。
一剑穿心。
萧诀的剑尖淌出鲜血,轻轻的、缓缓的,在人的身前聚集出一片血洼。她收回剑,弯下腰,用明如昼那漂亮而华丽的锦衣擦拭着剑身的污渍。
屋中的烛火畏畏缩缩似的晃动了起来,红的血与漆的木汇聚到一起,明如昼的尸身最后倒在了他的刀所困守的漆红木柱周围,霁月刀滚落了很远,也许这个喘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的人最后还能听到一点死死钉在柱子上的、属于大日刀的悲鸣。
日月刀死不瞑目。
江湖中的人在踏上一条纷争不断的道路时,在选择了剑与火、选择了荣光与鲜血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自己的终局。用剑刺穿别人胸膛的人,也会死在某一柄剑下,屡屡以武犯禁的人,必然终于某一天的狭路相逢。
漩涡就是一条首尾相连的始与终。
萧诀抖了抖手中的剑,她并没有为杀死一个恶人而表现得多么高兴,也没有为战胜一个敌人而表现得多么如释重负。红煞的面具遮掩了太多情绪,人们只看得到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不肯踩在那横流的污血上,也不肯将畅快欢笑的拂云剑归入剑鞘。
荒木涯面具下的脸忽然莞尔一笑。
他的剑戏耍似的拨弄着明三十七的心绪,明三十七想要飞身向前,去到明如昼的尸体身侧,可青煞的剑那样快、那样狠,轻而易举就将他压回到战场的另一端。
他的暗镖已经悉数用尽,不得已拔出了腰侧的短刀,躞蹀带颤了一颤,消瘦的少年却扑了个空。
这刀并没有刺到谁的躯体,反而是耳边传来一道破空之声,明三十七回身要挡,一只手便打在了他的腕上,身形交错,短刀落入了来人的手中。
刀长七寸、形如柳叶,刀是好刀,刃面闪着寒光,刀身却呈黑色。
荒木涯将这刀在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刀尖向己,刀柄抵着明三十七的肩窝,他的语气轻而戏谑,内容又满是嘲讽,“让一让啦,阎王办事,小鬼回避。”
明三十七咬着牙,被这刀柄压得连退三步。他的眼睛泛起血红,手已经悄然摸上了腰,而荒木涯却恍然大悟似的旋回了刀身。
“哎呀,拿反了,刀尖应该对着你的。”
青煞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你匕首上的毒怎么样?”
“明三十七?”
雁过寒窗,月色中传来一声轻响。陶重辉屋中的灯烛,渐渐悉数凝成了恐惧的烛灰。
老更夫再次路过这座高门大院的时候,梆子声飘了很远很远。庭中的游鱼跃起一瞬,隐约窥探到两道瘦长的身影。
带着面具的、握着剑的,沉默与躁动不安的,这屋子残破的门扉中走出了两个人,也只走出了这两个人。
今夜,只有一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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