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食肆

　　腊月的寒风总是格外冰冷，刮在人的脸上直生疼。

　　沈芊橙推着摊车，走在被冻得硬实的青石路上，她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阴沉几分，谢玄昨天的提醒言犹在耳，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只是……沈芊橙呼出一口气，将纷扰的思绪按下，现在最重要的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波，年节礼盒是她向前迈进的一大步，不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旁人横叉一脚。

　　摊车刚在西市的老位置停好，熟客们便围了上来。

　　“沈小娘子，今日有什么新吃食？”

　　“沈小娘子，今日照旧两个胡饼，一个椒盐一个糖酥，再加一碗馎饦！”

　　“沈小娘子，听说你为年节准备了新的吃食，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一份啊！”

　　人声沸腾，沈芊橙脸上带着平日惯有的，清浅疏离的微笑，手下的动作快而不乱，揪面，烙饼，抻面片，行云流水。

　　若不是那双清冷的眸子，总在不惹人注意的间隙中，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年关将至，对她来说新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对别的商家来说，又何尝不是。

　　为了对付她而不准备新年，她自认还没有那么重要。

　　所以，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也该忍不住了吧。

　　果然，快到午时，市集愈发喧嚣热闹的时候，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领着几个小厮挤到了摊车面前。

　　他的目光在沈芊橙特意放在摊位上引流的礼盒上停留许久，才笑着道，“听闻沈小娘子厨艺超群，我家主人想订二十份年节礼盒，后日便要，小娘子可能备上？”

　　二十份？

　　这可是大生意啊！

　　沈芊橙虽没有将具体的吃食一同做出来供顾客们观看，但是礼盒的样子实打实的在这，看着就不便宜……更何况还分了两种不同的礼盒。

　　她眼底闪过一丝暗光，问道，“你家主人，要哪一种？”

　　“什么哪一种？”那人一愣。

　　“经典款的礼盒是四种吃食——主菜，主食，小菜，零嘴；升级款则会在经典款的基础上再加一种点心，价格也会比经典款贵上几分。”

　　“那自然是升级款。”

　　管家理所当然道，“我家主人要用的自然是最好的。”

　　沈芊橙心中嗤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承蒙贵客看重，只是年关将近，食材采买不易，需得付一半银钱用作定金，不知贵府……”

　　管家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沈芊橙将后面的话说完便道，“这是自然，只是，有些话我需得说在前头，我家主人对吃食极为挑剔，对食材的也有很高的要求，各种食材必须是当天最新鲜的，若成品有丝毫不对……沈小娘子可别某砸了你的招牌！”

　　话到最后，已经不是普通的嘱咐，而且威胁。

　　沈芊橙心如明镜，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银钱，“您请放心，我这儿的用料一贯实在，童叟无欺。”

　　她语气平静，没有一丝被人威胁的窘迫和害怕，“既然贵府如此看重，明日午后烦请派人来拿首批礼盒，一共十个，届时可当场验货。”

　　“若有不妥，我分毫不取，任凭尔等处置。”

　　打头的人见她如此镇定，反倒愣了一下，随即哼道，“沈小娘子，最好如此。”

　　“不过……”沈芊橙话锋一转，“若是到时候有人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栽赃嫁祸，那么我想，大家都不会好过的。”

　　管家有一瞬，突然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娘子压制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那就看沈小娘子你的本事了。”

　　说完他便带着小厮转身离开。

　　人群之中议论纷纷，有羡慕沈芊橙还没到新年的好时候就接到了这么大一单，往后一个月都不愁了；也有人替她担心，管家已经这么不好相与了，那主家只怕更加。

　　沈芊橙只是低头，做些自己的事，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机锋，差不多已经冒出火星子的对话从来没有过。

　　她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连手段已经透露给她了——食材不新鲜……既然他们想用这个做文章，她自然也不会吝啬给他们一个当场验货的机会。

　　翌日，沈芊橙特意起了个大早，在张掌柜讶异的神情中，挑了一块最新鲜，层次最为分明的五花肉，又顺手买了些别的食材。

　　最后甚至特意绕道去了趟药铺，买了些寻常的甘草桂皮。

　　回到院里，她没有立刻着手做最关键的富贵元宝肉，反而是先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将肉吊起来，仔细检查了肉上的每一处细节。

　　不说肉是自己在铺子买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口碑，张掌柜都不会让问题出在自己的铺子里，所以按理说应该不会有问题。

　　但事无绝对，对方既然敢来，必然有所倚仗，所以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确定不是肉的问题，她便沉下心思，和往常一样先把出摊的食材都备好，再开始处理五花肉，利用中间的空闲，将礼盒中其他的吃食一一做好。

　　等到锅中浓郁的肉香扑腾开来，她将买好的桂皮甘草并上其他几味药材，用细纱布包好，另起了一小锅水，加了少许饴糖将药材包扔了进去一起炖煮。

　　这不是药，只是从前母亲教的一个小法子。

　　沈芊橙仔细算着时间，将做好的食物一一装盒，放在摊车里，慢悠悠的推过去。

　　她今日出摊晚了，快午时才到，早前摆摊的位置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想瞧瞧，这厉害的沈小娘子怎么应对那位难缠的主顾。

　　约定的人如期而至，管家依旧带着几个小厮，下巴上扬，神情倨傲。

　　“沈小娘子，货可备好？”

　　“自然。”沈芊橙指了下旁边摆放整齐的十个礼盒。

　　管家示意小厮将食盒全部打开，看到里面色泽红亮，香味扑鼻的肉块，不见任何欣喜，眼里反倒闪过一丝精光，“沈小娘子，这便是你用今早的新肉做的？”

　　“正是。”沈芊橙点头。

　　“哼，我看不然。”管家提高嗓门，向周围的人大声喊道，“口说无凭，还请大伙做个见证，若这沈小娘子用了不新鲜的肉高价卖给我，诸位便都是证人。”

　　说完，他对身后一个小厮使了个眼色，接过他递来的纸包，里面是一块颜色有些发暗，边缘稍显皱缩肉块。

　　沈芊橙眉头一皱，只觉得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大家请看。”管家将肉高举过头，“这是我早上去市集肉铺买的五花肉，再看她的肉，颜色如此深重，这沈小娘子怕不是为了我的买卖用了昨日的陈肉来骗财吧！”

　　人群顿时哗然。

　　沈芊橙看着那块肉，心中觉得好笑，果然栽赃嫁祸，不外如是。

　　既然已经看清楚对方的手段，她也没必要听那个管家再煽动别人的情绪，她开口，声音清冷，冻住了一片嘈杂，“这位客人此言差矣，肉色红亮与否，与烹煮之法，所有酱料都有关，何时能凭借肉的成色断新旧了？”

　　“这位客人不懂庖厨，便胡乱猜测，所图之事倒是比你手中的那块肉更加明显。”

　　“你，你乱说什么！”

　　沈芊橙看向他手里的那块肉，从刚才开始，她就发现那块肉的散发着一丝极淡，不属于新鲜肉类的陈腐气。

　　“这位客人如此笃定我的肉有问题，不如把你的肉拿来让我看看？”

　　管家没想到一个小娘子竟然如此镇定，不仅有理有据反驳他，现在还主动要看证据，他强忍着心中的慌乱，冷笑道，“便让你看看，什么是好肉。”

　　沈芊橙接过那块肉，仔细检查了一番，果然气味和肉的柔软度都不对，“各位，这肉并非今早的新肉。”

　　“胡言乱语！”管家脸色一变。

　　“我是否胡言乱语，一试便知。”

　　沈芊橙转身取出自己早早熬好的甘草桂皮水，“这是甘草桂皮水，性质温和，若是与新鲜肉类接触，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若是和放了许久亦或是被处理过的肉类接触，则会因为其本身的药性，放大肉类的气味。”

　　她舀起滚烫的汁水倒在作为证据的肉上，桂皮甘草的功效顷刻间便发挥了作用，一股更加明显的酸腐味道从那里散发出来；人群里有好些人直接捂着鼻子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沈芊橙没有分心关注他们，她又舀起一勺汁水直接倒在自己做的肉上，还是那股熟悉的肉香，没有丝毫变化。

　　事实胜于雄辩，两块肉截然不同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

　　围观的百姓又不是傻子，顷刻间就明白了。

　　“是栽赃！”

　　“好狠毒的心思，人家沈小娘子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碍他了。”

　　众人的目光逐渐荟聚在那行人身上，领头闹事的人脸色瞬间变了，嘴硬道，“你血口喷人！不对，什么甘草水定然是你搞得鬼！”

　　“是不是搞鬼，查查就知道了。”

　　低沉冷冽的声线穿过喧闹的人群，随即又响起了一声清喝，“京兆尹府办案，闲杂人等退开！”

　　人群分开，谢玄不知何时到了，他穿着一身墨色常袍，身后的官差绕过他，径直把那群闹事的人抓走。

　　“不，不，官爷，不关我的事。”

　　那些闹事的人一贯在街巷横走，什么时候去过京兆尹府？乍一下被抓，腿都软了，“官爷，是，是张记的陈掌柜让我来闹事的，他给了小的钱，让小的带人过来，败坏沈小娘子的名声……”

　　那管家模样的人如同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事都招了，连同之前他与张记一起散播谣言，都说了个清清楚楚。

　　来压人的官差见谢玄没什么反应，知道是要秉公办理的意思，把人拉扒着起来，和谢玄行了礼，便带队离开。

　　谢玄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人走远，才转身看向沈芊橙，缓声问道，“你可还好？”

　　“没事。”

　　沈芊橙深吸了一口气，向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谢大人。”

　　“不必客气。”

　　谢玄淡淡道，“此人供认不讳，张记陈掌柜涉嫌指使他人，污蔑构陷，京兆尹府会按律判罚，你的损失，之后也会由官府裁定赔偿。”

　　“谢郎君英武！”

　　“什么谢郎君，是谢大人！”

　　“沈小娘子真是受委屈了。”

　　谢玄今日还有事要做，见沈芊橙无事便告辞离开。

　　她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还没有整理出复杂的心绪又被热情的客人打断，“沈小娘子，那人不要你的礼盒，不若卖给我啊！”

　　“是啊，沈小娘子，我们几人买一份，可以吗？”

　　“可以。”

　　沈芊橙心底的翻涌压下，风波过后，她的小摊更加热火朝天，年节礼盒的预订更是越发多了起来，最后连定金都是客人塞过来，就怕预订不上了。

　　等到收摊时，她忙的几乎直不起腰，还好……沈芊橙的手指划过装钱的匣子，今天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