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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月考阴谋
云港三中的梧桐树叶,边缘已经开始泛黄,蜷缩着,像一封封被岁月烘烤得焦脆的遗书,悬挂在枝头,等待着某一阵不知名的秋风,将它们悉数摘下,碾碎在行色匆匆的鞋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属于初秋的倦怠,但更浓的,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正在悄然凝聚的紧张。这种紧张,源自黑板上那个被红色粉笔反复描摹、硕大无比的日期——第一次月考。
对于高一的新生而言,这不仅仅是检验开学一个月学习成果的标尺,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划分疆域的预演。成绩单上的数字,将如同古罗马斗兽场上的烙印,清晰地标注出每个人在这座名为“高中”的丛林里,初始的坐标与可能的未来。它关乎座位的选择,关乎老师目光的温度,甚至关乎你在食堂打饭时,能否理直气壮地挤到那个唯一窗口的、油光锃亮的鸡腿前。未来似乎还很遥远,远到隔着整整三年的时光,但每一次考试的排名,却又像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在青春的脊背上,提前勾勒出命运的草图,疼痛而清晰。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开的物理课本边缘,书页被她捻得起了毛,像她此刻纠结烦乱的心绪。阳光透过不算太干净的玻璃,斜斜地打在她的手背上,映出淡青色的血管纹路,仿佛能看见里面惶恐不安的血液正在奔流。她的心跳,像一只被囚禁在胸腔里的、惊慌失措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徒劳而激烈地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那些公式和电路图,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纠缠在她偏向文科思维的脑海里,越是想要理清,就越是混乱不堪。力的分解,牛顿定律,欧姆的威严……它们冰冷而傲慢,带着理科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逻辑,与她温吞的、习惯于在文字和意象中徜徉的思维格格不入。每一个符号都像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片区域,散发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松弛感。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顾屿。他似乎永远是这样,对周遭蓄势待发的紧张氛围免疫,像风暴眼中那片刻诡异的宁静。此刻,他大概又是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教学楼切割成方块的、有限的天空,或者,是在看他课桌上那本与考试无关的、封面印着奇怪符号的闲书。那本书的厚度和晦涩,与眼前这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月考模拟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林未雨甚至能想象出他转笔的样子,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灵活地翻滚、跳跃,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却又精准无误的韵律感。这种松弛,在某些被物理题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深夜,会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遥远的安心,但在考前的此刻,却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尖锐地凸显着她的笨拙与慌乱,仿佛在说,看啊,有些鸿沟,从一开始就存在。
坐在她斜前方的沈墨,状态则是另一个极端。她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了书堆里,脊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了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偶尔能听到她低声而急促地背诵着英语单词,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或者用力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沙沙声,那声音刮擦着人的耳膜,也刮擦着本就紧张的空气。她那头栗色的、曾经活泼跳跃的卷发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一个简单的橡皮筋胡乱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粘在她微微汗湿的额角,显出几分与她平日形象不符的狼狈。林未雨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墨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能量,这能量像一团灼热的火,烤得她更加不安,仿佛自己稍有不努力,就会被这团火远远地抛下,焚成灰烬。
而她的同桌周晓婉,则是考场上的第三种生物——绝对的冷静,近乎程序的理性。她面前也摊着书和笔记,但摆放得一丝不苟,条理清晰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她的复习像是在执行一套早已编写好的、完美无缺的代码,按部就班,精准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消耗。她偶尔会抬起头,推一推鼻梁上那副纤尘不染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镇定,仿佛窗外那片即将到来的、关乎排名的腥风血雨,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早已预知结果、无需投入过多情绪的程序演练。她甚至还有闲暇,用天蓝色的便签纸给林未雨写了几句关键的古诗词默写提示,字迹工整秀丽,笔画清晰,力度均匀,宛如印刷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秩序感。
“别慌,”周晓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喧嚣的安抚力量,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才变得如此光滑温润的卵石,投入林未雨翻腾不息的心湖,试图激起一丝平静的涟漪,“月考而已,知识点就那么多,把基础分拿到,排名不会太难看的。”她顿了顿,像是进行数据分析般补充道,“而且,根据往年数据和概率统计,第一次月考的难度通常会有所控制,旨在建立信心,而非刻意打击。”她总是这样,善于用数据和逻辑来解构一切,包括恐惧。
林未雨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僵硬而吃力,她点了点头,心里却雪亮地知道,建立信心是对周晓婉这样天生就为考试而生的人而言的,对她这种在理科的泥沼里艰难挣扎、时常感到窒息的人来说,每一次考试,无论大小,都可能是精准而残酷的打击,足以将她那点可怜的自信心击得粉碎。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成绩单上那个难堪的数字,以及随之而来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失望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身后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的动静。那声音太细微了,几乎淹没在周围翻书和写字的背景音里,却又因为其刻意压抑的、小心翼翼的质地,而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顾屿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转笔声,也不是他偶尔懒散翻动书页的响动。那是一种更隐秘的,带着某种鬼祟目的的、小心翼翼的摩擦声,像夜行动物踩过枯叶,轻,却足以惊心动魄。
她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快的频率咚咚撞击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好奇与不祥的预感,像一条突然从阴暗处游出的、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尽全身的克制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猛地回头,那动作太明显,太欲盖弥彰。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像一个老旧失灵的机器人,将视线的焦点从自己面前那本字迹模糊、如同天书般的物理笔记上,向着斜后方的地面,一点点地、艰难地挪移过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教室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被勤劳的值日生拖得光可鉴人,反射着窗外投入的、略显苍白无力的秋日阳光。
就在那片被光影分割的光洁地面上,一个微小的、白色的物体,正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缓慢而坚定的方式,滑过短短的距离。那动作精准得可怕,带着一种经过计算的、刻意放缓的节奏。
那是一块橡皮。
一块最普通不过的、长方体形状的白色橡皮。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使用过的、脏兮兮的灰色痕迹,像某种不洁的秘密。
它从顾屿的桌脚方向,被一股极其轻微、控制得妙到毫巅的力量推动着,悄无声息地,像一枚被设定好轨道的微型导弹,滑向了紧邻着顾屿的另一张课桌的下方——那是体育委员周浩的座位。那条无形的路径,短暂地连接了两个世界,一个属于天才的漫不经心,一个属于凡人的焦头烂额。
周浩,那个在运动场上生龙活虎、笑容像夏日正午阳光一样具有穿透力和感染力的男孩,此刻正抓耳挠腮,对着面前的数学卷子模拟题,愁眉苦脸,活像一只被无形锁链捆住了四肢、困在笼中的猴子,往日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他的焦虑是外放的,几乎能形成实质性的气场,辐射到周围一米的范围,让靠近他的人都莫名感到烦躁。
那块白色的、不起眼的橡皮,就像一枚被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却在林未雨的心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将她所有的思绪都搅得天翻地覆。
她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块橡皮滑行的、诡异的轨迹,在她视网膜上留下了灼烧般难以磨灭的印记。
然后,她用尽残余的力气,将目光向上移动了几分。她看到,坐在周浩旁边的顾屿,姿势几乎没有改变。他依旧侧着头,望着窗外,那只转笔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桌面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而他的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课桌下方,被桌体的阴影完美地遮蔽着,看不到任何动作。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冷硬,下颌绷紧的弧度,透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倔强的疏离。
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没有任何唇语暗示。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像一幕编排精巧、演练过无数次的哑剧,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充满了令人心惊的隐秘。
周浩的脚,在桌子底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鞋尖精准地碰到了那块橡皮,仿佛那是一个等待已久的信号。他飞快地、做贼似的低头瞥了一眼,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几乎带起了一阵微风,将橡皮捞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脸颊瞬间涨红了,像煮熟了的虾子,连耳根都透着不自然的血色,那红色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偷偷展开手掌,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贪婪地钉在橡皮的某个面上,仿佛那上面写着通往天堂的密码。
林未雨的心跳如擂鼓,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教室都能听见。她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了。那橡皮上,一定用铅笔写着什么东西。是某道难题的答案?是关键的计算公式?还是某个能让人豁然开朗的解题步骤?那块小小的橡皮,此刻承载着远超它自身重量的秘密和风险。
顾屿,他在给周浩传答案。
这个认知像一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冒着森然寒气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她的意识深处。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像浑浊的潮水,让她窒息。有震惊,顾屿那样一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游离于规则之外的人,一个仿佛自带光环、不应该与这种卑琐行径沾边的人,竟然会做这种事情?有不解,周浩的成绩虽然不算顶尖,但也绝不到需要靠这种铤而走险的手段才能过关的程度吧?他体育特长生的身份,难道还不足以让他在文化课上获得一些宽容吗?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不敢承认的,细微的失落和某种形象的碎裂声。仿佛某个她潜意识里默默勾勒出的、带着朦胧光晕和神秘色彩的模糊形象,被这现实而卑琐的一幕,轻轻地、却无可挽回地磕碰掉了一个珍贵的角,露出了底下或许并不那么美好的质地。那个雨中的初遇,那个医务室外的哼唱,那个在别人尖叫时镇定自若的背影……这些片段此刻在脑海中闪过,与眼前这隐秘的作弊行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矛盾而令人困惑的图画。
她下意识地抬眼,带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望向讲台方向。
年轻的数学老师正低头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教案,手指偶尔划过纸面,对台下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正在涌动的、危险的暗流毫无察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即将发生的、可能改变某些人轨迹的事件一无所知。
她又飞快地、做贼似的瞟了一眼顾屿。他依然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飞到了遥远的天际,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以及林未雨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漠不关心。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而冷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仿佛刚才那个隐秘的、违规的、如同地下交易般的动作,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她林未雨一个人因紧张过度而产生的幻觉,是投射在现实屏幕上的一场荒诞梦境。
然而,就在这时——命运仿佛觉得这场戏还不够刺激,要再加上一个最沉重的注脚。
教室靠近走廊的那扇窗户,深绿色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下了一道狭窄的、如同审判之眼的缝隙。
一道影子,一道属于成年人的、沉稳而略显瘦削的影子,被窗外走廊的光线投射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块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落在那条刚刚完成了“秘密运输”的、无形的路径之上,像一个精准的坐标,标记了罪恶的现场。
影子静止着,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像一尊沉默的、充满了压迫感的雕塑,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冷眼的旁观者。
林未雨的呼吸骤然停滞,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要将那影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里。
她认得那个影子的轮廓。哪怕只是模糊的剪影,她也绝不会认错。那是班主任周老师。
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一秒?十秒?还是从那个白色橡皮开始它罪恶旅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站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入陷阱?他是否看到了刚才那无声的一幕?看到了那块白色的橡皮,如何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滑过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本该纯洁无瑕的地面?看到了周浩那慌乱而心虚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拾取动作?看到了顾屿那隐藏在桌下阴影里的、推动了整个事件发展的、命运的手?
林未雨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几乎要撞破她单薄的胸腔,从喉咙里一跃而出。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令人眩晕的压迫感,仿佛整个教室的空气都被抽空了。她不敢再看那道影子,那影子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视线。她飞快地收回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来灭顶之灾,然后死死地、几乎是自虐般地盯住自己面前的物理课本。那些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公式和符号,此刻更加扭曲、模糊,像一群在她眼前疯狂舞蹈的、张牙舞爪的黑色幽灵,发出无声的、尖锐的嘲笑。她甚至能闻到纸张和油墨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听到自己血液疯狂冲刷耳膜的声音,轰隆作响,像涨潮时的海浪,淹没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教室里,依旧是一片沙沙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单调而重复的声音。沈墨还在埋头苦读,对近在咫尺的风暴毫无察觉;周晓婉依旧冷静地、有条不紊地梳理着知识点,仿佛置身于一个绝对安全的玻璃罩中;周围的同学们,或紧张地咬着笔杆,或焦虑地抖着腿,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或像顾屿一样看似超然物外……他们构成了这片看似寻常的、波澜不惊的备考图景,像一幅动态的、却毫无生气的背景板。
只有林未雨知道,在这片平静的、仿佛凝固了的表象之下,一个秘密已经发生,并且,被另一双属于规则和权威的眼睛,可能已经完整地、冷酷地捕捉。那个秘密,像一颗毒草的种子,已经悄然落土,只待时机,便会破土而出,滋生出蔓延的、带着毒刺的藤蔓,缠绕住所有相关的人。
那块小小的、白色的、廉价的橡皮,它不仅仅承载着几个可能决定一次月考排名、影响一时心情的答案或公式。它更像一颗被无意间(或者早有预谋?)投入命运棋盘的棋子,落点精准,力道微妙,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某些人之间那原本就脆弱而微妙的平衡,并在未来那漫长而多雨、充满不确定性的青春里,投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带着严厉审判意味的、浓重而冰冷的阴影。它像一面突然出现的镜子,照出了规则与人情、义气与原则、光芒背后的阴影,以及成长中必须面对的、那些并不美好的真实。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柔软汗湿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而尖锐的刺痛。这疼痛让她暂时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抽离出一丝清醒。她需要用□□的疼痛,来确认眼前这一切不是幻觉,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混乱。
窗外的梧桐树,有一片形状尤其蜷曲的叶子,终于支撑不住秋风的催促和自身的重量,打着旋儿,悠悠地、带着某种殉道般的姿态飘落下来,经过那道静止的、沉默的、却重若千钧的影子,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潮湿的、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被更大的寂静所吞没。
月考尚未结束,笔尖尚未真正触及决定命运的试卷,但一场属于青春的秘密审判,一场关乎信任、规则与选择的考验,似乎已经在这看似平常的午后,提前拉开了沉重而压抑的序幕。而审判的结果,如同云港市秋季那永无止境的、迷迷蒙蒙的、让人无处遁形的烟雨,沉重而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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