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为囚

　　寿宴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沈桐那番意有所指的结束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未扩大，却已悄然改变了水下的生态。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沈桐，带着探究、疑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桐坐回自己的位置，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冰冷而专注，来自谢琢的方向。但他强忍着没有回头，只是挺直背脊，盯着面前的杯盏，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

　　宴席终了，宾客陆续散去。沈桐正想随着人流赶紧溜走，一名斋夫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沈监生，谢先生请您去值房一趟。”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值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谢琢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月白色的常服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

　　沈桐轻轻关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良久，谢琢才缓缓转过身。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显得格外深邃，也格外……危险。他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温和笑意，眼神平静，却像结了冰的深潭，寒意刺骨。

　　“美玉蒙尘……忠良含冤……”谢琢慢慢重复着沈桐贺词里的字眼，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沈监生，今日这贺词，倒是……别出心裁。”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让沈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学生只是……有感而发。”沈桐垂下眼，避开那慑人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有感而发？”谢琢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浓的嘲讽，“感从何来？是感于李御史之‘冤’，还是感于那枚……‘蒙尘’的玉佩？”

　　他果然知道了！他甚至直接点破了玉佩！

　　沈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强自镇定的倔强取代：“学生不知先生在说什么。”

　　“不知？”谢琢缓步走近，步履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一直走到沈桐面前，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不知，你会去查李崇明的旧事？不知，你会盯着‘陈府’的后门？不知，你会捡走那片……不该你碰的碎纸？”

　　他每说一句，沈桐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原来他的一切行动，早就落在了谢琢眼中！自己就像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飞虫，自以为隐秘，却不知一切都被蜘蛛看在眼里。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沈桐。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琢微微俯身，靠近沈桐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却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沈桐，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让你觉得，你可以一而再、再三地挑战我的底线？让你觉得，永定侯府这块招牌，真的能护住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

　　沈桐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谢琢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杀予夺的冰冷威势，这与他平日里温润儒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查出什么？”谢琢的声音如同毒蛇，钻进沈桐的耳膜，“你以为在寿宴上含沙射影，就能逼我露出破绽？就能为你那点可笑的‘正义感’找到答案？”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惨白、微微发抖的沈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冰冷。

　　“你太天真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沈桐心上，“这局棋，不是你这种连棋子都算不上的稚子能参与的。妄动，只会让你，和你身后的永定侯府，万劫不复。”

　　沈桐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血腥味。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股不甘和愤怒的火焰，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所以……李御史，就活该被当作弃子吗？”他抬起头，迎上谢琢冰冷的目光，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就因为你的‘大局’？”

　　谢琢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眸色深沉如夜。

　　“弃子？”他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谁告诉你，他是弃子？”

　　沈桐愣住了。

　　谢琢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灵魂：“你看得到他下狱，看得到他家破人亡，你看得到我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然后，你就自以为看到了全部？自以为能评判是非对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沈桐，这世间的黑与白，远比你想象的要模糊。有些牺牲，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污名，需要有人来背。”他深深地看了沈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你现在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你所以为的正义，或许……正是刺向真正忠良的利刃。”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沈桐脑海里炸开。

　　不是弃子？不得已的牺牲？污名？他到底在说什么？

　　信息量太大，太过颠覆，沈桐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根本无法理解。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

　　“你不需要明白。”谢琢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你只需要记住，收起你的好奇心和那点无用的善心。离李崇明的案子远点，离‘陈府’远点，离所有你不该碰的东西远点。”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窗外，留给沈桐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再顾念永定侯府的情面。”

　　“出去。”

　　沈桐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仿佛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步履有些踉跄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值房。

　　门外，夜凉如水。

　　沈桐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仍在狂跳不止。谢琢最后那番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不是弃子？那是什么？不得已的牺牲？难道李御史下狱，背后还有更大的隐情？谢琢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因为谢琢的警告而退缩，反而对那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真相，产生了更加强烈、几乎无法抑制的探究欲。

　　谢琢越是讳莫如深，越是强势压制，就越证明这潭水底下，藏着惊人的秘密。

　　而他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他抬起头，望向谢琢值房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眼神复杂。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混合着叛逆、不甘和强烈好奇的火焰，也在他心底越烧越旺。

　　谢琢，你越是想把我推开，越想让我置身事外……

　　我偏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你那双看似掌控一切的手，又能……遮住多大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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