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于乔柯

　　五月末的阳光逐渐染上灼人的热度，连天上的云都飘得欲拒还迎的。

　　程安篱选稿眼光新颖独到，短短一个季度，多年的读者已经能看出期刊风格较以往有所不同。如若遇到合适的题材，她自己也会写，因此工作时间和地点相对灵活，不用像别的实习生一样坐班打杂。

　　她很享受现在的工作状态，充实，挑战，自由，惬意。

　　下一期要做蕨类植物特辑，恰好是她的专长，杜时景要她出一篇稿子，科普这些小家伙的特殊生存技能。

　　她提前联系了植物园负责人，打算去逛逛，了解一下华南地区的特有种。正走到小区门口，接到江牧青的电话：“安安，你现在有空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度颓唐，程安篱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我在南城医院对面的咖啡馆，可不可以来陪陪我？”

　　这地方怎么听都不太正常，她没问原因，致电取消了预约，拦了车赶过去。

　　工作日的下午人不多，江牧青在靠窗的角落坐着，看见她过来，眼神空茫朝她挥挥手。

　　她在对面坐下：“牧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并不回答，自顾自说：“安安，对不起，我骗了你…不止一件事。”

　　“我快要被歉疚吞没，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真的…太难过了…”

　　江牧青说不下去，捂住了脸声音哽咽。

　　程安篱心头一跳，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执着探寻的一切即将水落石出。

　　“到底怎么了？”

　　他把手从脸上拿开，深深吸气沉下肩，满目哀伤：“安安，你准备好接受真相了吗？”

　　程安篱倏地一惊，侍者递上菜单，她随手指了一杯手冲，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江牧青。

　　他说：“你去澳洲前，我请假回来过一次，爸爸也从梧城回来，记得吗？”

　　她点点头，当然记得。

　　那次江牧青匆匆回来，两天又走了，甚至没顾上和自己见一面，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

　　她本想回江家老宅看看，公公婆婆回来，怎么说也应该露个面。奈何那段时间实在忙，手头上一个食品安全的case跟了一个月多终于有进展了，整组的人都恨不得睡在办公室，她哪敢走。

　　江牧青开始回忆。

　　三年前，大哥急急喊他回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匆匆推开家门，发现大家都在，程家父母也在，气氛不太对，他用眼神询问大哥：怎么了？

　　江牧乔示意他过来坐。

　　开口的是程维礼：“牧青，程家或许会有变故。”

　　他心上一跳：“什么事情，严重吗？”

　　“是的，很严重，或许…家破人亡。”程维礼的声音像是在砾石上磨过般暗哑苍老：“因为十年前的海底隧道项目。”

　　怎么会和这件事有关？江牧青眉头皱起来，百思不得其解。

　　十年前，全国首个海底隧道开挖，当时他才十五岁，天天在电视上都能看到项目最近进展，还总忍不住去学校和同学炫耀：“我程伯伯是负责人之一哦！厉害吧！”

　　当时程维礼在市政部门任职，负责工程进度和多方对接推进，忙得家都没空回，程安篱跑到他们家抱怨过好几回，印象深刻。

　　就是这样一个举国瞩目的项目，没成想开工不久却因坍塌事故造成三人死亡。当时的工程部负责人顾序承担了主要责任，锒铛入狱，城建一把手也因监管不力被革职，提调程维礼接手。

　　他临危受命，计划部署，测绘部重新测算发现有一处软地基其实并不符合隧道的修建标准，还发现若真修下去，会阻断海豚的迁徙通道。

　　程维礼行事果决，当即决定全面停工，不计时间和成本，顶住压力，要求必须重新调整方案，一时哗然。

　　整个团队在他的指挥下，用最短的时间出了新方案，既缩短了工期，又因环保的绿色理念大受称赞，自那之后，平步青云，直到现在。

　　“那个项目…有什么问题吗？”江牧青问。

　　“顾序篡改了招标数据，导致整个团队判断失误。”程维礼低下头，声音浓重低沉：“…是我授意。”

　　“程伯伯！您…”

　　“我答应…保他家人无虞。”

　　江牧青整个人僵在原地，在巨大的震惊中难以回神。原来，自己心目中最公正无私的程伯伯，竟也逃不过被利欲腐化的命运。

　　他愣怔半晌，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江邵东解释：“你程伯伯任期已满，面临升任或平调之选，这件事被翻出来，对方是谁并不难猜。”

　　饶是从未见过人间险恶的二少爷，此刻也该意识到，事情早已脱离了他们所能掌控的范围。

　　程维礼接过话头：“他们以此为筹码，要我表态。”

　　江牧青不知能说些什么，张口闭口好几次，最终，小心翼翼问：“程伯伯，别和他们争了可以吗？”

　　“事到如今，我早已不在乎那些权势地位。”程维礼攒起一脸苦笑：“只是…远不止这一件事，他们还有其他事情的把柄，是要我永无翻身之时。”

　　话说到这里，足够了。

　　他倒是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无论缘由为何，错了就是错了。

　　一边是法理，一边是情义，江牧青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生涩着说：“大不了，大不了…您去认罪，大哥和安安是夫妻，况且我们两家这么多年交情，我们…如果真的…我们…”

　　他语无伦次起来，抓住江牧乔的手臂求助：“大哥，你也说句话呀！”

　　一直没有说话的江牧乔终于开口：“我会和阿篱离婚，再送她离开这里。”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还不错。

　　江牧青大惊：“什么？！为什么！？”

　　“牧青，好孩子…从头到尾，这些事都与江家无关，如若牧乔和安安还是夫妻，你们势必受到牵连，那往后安安才是真的没有依靠了。”

　　“江家必须先撇清关系，你明白吗？”程维礼攥住夫人的手，直直看着他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需要付出代价，若真到那时候，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们都能安好，否则…一切将毫无意义，满盘皆输。”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压抑的沉默。

　　名利场向来如此，选错了人，站错了队，你情我愿以身入局，成了钱权斗争的筹码和弃子，咎由自取，多说无益。

　　许久，江牧青哑着嗓子绝望道：“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是的，程家…走投无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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