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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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人归


      谢从礼回京的消息,是从礼部的册子里先冒出来的。

      “江南水利勘行使臣,奉诏回朝复命。”

      那一行字很靠后,写得规规矩矩,却在武元姝眼前停了好一会儿。

      ——谢从礼。

      她少年时读书于谢家旧宅的书楼里,那时太傅谢老丞相偶尔亲自授课,带着自己那个总咳嗽的小儿子来旁听。

      小儿子坐在她对面,字写得清清楚楚,咳得也清清楚楚。她把剑架在案边,人家却只会递给她一碗嗓子药:“殿下,刀兵气重,也要喝药。”

      那年,她十一,他十三。

      再见面,已经是这日申时。午后退朝,她刚处理完几封急折,中书舍人弹冠而入:“启奏陛下,谢从礼大人自江南回京,奉诏进宫面圣。今已候在偏殿外。”

      武元姝停了停笔:“宣。”

      偏殿里,谢从礼已等了一会儿。

      他换了朝服,风尘未洗尽,却多了几分从江河山川间打磨出的沉静。眉眼仍是少年时那样温润,只是褪了青涩。

      武元姝一进门,他便躬身一拜:“臣谢从礼,叩见陛下。”

      她看了他一眼,唇角略略一弯:“谢卿,不必多礼。”

      两人分席而坐,中间隔着一案茶盏。

      谢从礼此次回朝,是携着数册江南水利、田赋、州县民情之详报。他言辞不急不缓,将一路见闻娓娓道来,有江河涨落,有田亩荒熟,有地方官吏的懒政,也有乡民的巧思。

      武元姝听得极专注,时不时抬手提问:“你说江南民间私修小堤,堵的是上游官修的大渠?”

      “是。”谢从礼道,“官渠不通,小堤就挡不住水。百姓只得自救。”

      “这条渠是谁批的?”

      “……乃前任工部侍郎所议。”

      谈到政务,两人默契自然,少年时“殿下与同窗”的感觉不时从细节里钻出来。一盏茶的功夫,就说到了日暮。内侍小心翼翼提醒:“陛下,今日酉时本当回紫宸殿,禁军已备香火——”

      “延后。”武元姝淡淡道,“再沏一壶茶。”

      谢从礼抬眼,忍不住道:“陛下,若是耽误了正事——”

      武元姝道,“江南之事,不比一炉香轻。”

      她顿了一顿,忽然道:“今晚朕不回紫宸殿了。”

      内侍一惊:“陛下,那——”

      “传旨。”武元姝起身,理了理袖子,“朕今晚宿于谢府,问些细事。”

      谢从礼一怔:“陛下要亲来寒舍?这——”

      “你这些折子,写得太干净了。”武元姝道,“朕想亲自听你说说‘字外之意’。”

      她走到门口,又随口吩咐了一句:“按例点灯。”

      内侍应下:“是。”

      她确实忘了,还有一个人,是看灯行事的。

      酉时,东华门。顾长陵按惯例到了。

      这三日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奇怪的“规矩”——不需要诏书,不需要宣召,只要芙蓉殿的灯亮着,他就会从这道门进宫。

      东华门的禁军已经见怪不怪,只低声道:“顾将军,今夜早早就点了灯。”

      顾长陵“嗯”了一声,心口莫名放松了一寸——灯亮着。那就好。

      他按原路走过长廊,转过熟悉的回廊角,看见芙蓉殿檐下灯火沉沉。

      只是走近时,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殿前的禁军比往日少了半数,内侍宫女也不见往常忙碌,只剩两盏灯安安静静挂着。

      顾长陵走上殿阶,刚要抬手掀帘,就被门侧侍立的小太监吓得一抖:

      “顾、顾将军?!”

      顾长陵皱眉:“陛下在殿中?”

      小太监立刻摇头,又不敢点头,整个人纠在原地。

      顾长陵眯起眼:“说实话。”

      小太监咬牙,跪下去,声音小得像蚊子:“陛下不在。”

      顾长陵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一截:“不在?”

      “酉初时,陛下就乘辇出宫了。”小太监哆嗦着,“奴才不知去哪,只知……只知香案照旧,让我们点灯守着。”

      顾长陵心口咯噔一下:“出宫?”

      “是。”小太监偷眼望他一眼,“说是去……谢府。”

      谢府。

      顾长陵想起这两日从亲兵口中听到的零碎消息——谢从礼,勘行江南水利之期已到,回京了。

      他也记得早朝时,礼部尚书笑得十分正经地提了一句:“谢大人少年时与陛下同窗,情义深厚。今既归朝,若得伴陛下左右,想必能分忧万分。”

      当时只是几句试探。现在——夜宿谢府。

      顾长陵指节无声收紧。“陛下可有吩咐……召本将?”他压低声音问。

      小太监眼神更加慌乱:“陛下、陛下只说——按例点灯。”

      “除此之外,再无口谕。”

      空气在这一瞬间凉得几乎要结冰。顾长陵像是被什么东西从胸口重重砸了一下,又被硬生生按住,不许碎。

      ——灯亮着。

      ——人,不在。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条“灯亮则来”的规矩,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认真当成规矩记在心里。

      她只是随口说了句“若灯亮,你就来”。

      她今晚也只是随口说了句“按例点灯”。

      火光在他眼底晃了一晃。良久,顾长陵淡淡道:“殿门可开?”

      小太监吓了一跳:“顾将军,陛下不在,按例不得——”

      “本将不进殿。”顾长陵道,“就在殿前阶下坐一夜。”

      小太监张了张口:“这、大冬夜的,风——”

      “风不会要命。”顾长陵看他一眼,“你只需在陛下问起时,如实回话——‘顾长陵未入殿。’”

      小太监愣愣磕头:“是……”

      顾长陵走下几阶,站在殿前。

      芙蓉殿灯火从他头顶倾泻下来,把他影子拉得极长。
      他缓缓跪下,膝盖触到石阶时,熟悉的痛从旧伤处一寸寸蔓延开。

      他没有像潼川那夜那样跪得血流满地,只是安安静静地跪着,背脊挺直,双手扶在双膝上。

      ——不进殿。
      ——不扰她。

      只是自己,实在不知道该去哪。

      殿前的风一阵接一阵地刮过,卷着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夜色一点点压下来,从宫墙顶一直压到他的肩头。

      从酉时,跪到戌时。
      从戌时,跪到子时。

      禁军换了一轮又一轮,没人敢劝。偶尔有宫女经过,偷偷看一眼那道笔直的身影,再悄悄把目光收回去。

      “顾将军还在?”有人低声问。

      “在。”另一个人回,“一动不动。”

      “陛下什么时候回宫?”

      “不知道。”

      子时之后,有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战战兢兢端了一盏温茶过来:“顾将军,不若先——”

      顾长陵垂眸,看着那盏茶良久。

      风吹灭了殿外一半的灯,灯油溅在地上,烛芯成了一点红。

      他伸手,接过那盏茶,又轻轻放回托盘:“替本将,放在殿阶上。”

      小太监一愣,只好照办。

      顾长陵没喝,只将手重新放回膝上。

      ——夜宿谢府。

      他知道谢从礼是她少年旧识,知道那人温文尔雅,知道三年前他替自己和陛下挡了一折,知道朝堂上满是寄望与暗线。
      他也知道……她是帝王,有权利在任何地方宿下。

      但知道归知道。

      胸腔里的火,却一点一点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敢去问,不敢去找,不敢去谢府门前打马惊动。他只能用这一夜的跪,去把所有嫉妒、不安、委屈,压回“臣”的骨头里。

      ——你是陛下。
      ——我,是臣。

      所以你可以忘了和我说一声。而我,只能在这里,等。

      直到东方微微泛出鱼肚白,宫城钟鼓第一次震响。顾长陵才慢慢站起身,膝盖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他扶着长枪,一寸一寸撑住身体。

      殿外最后一盏灯,终于在晨风里熄灭。他转身,向紫宸殿前殿的方向走去。

      ——天亮了。
      ——他该回到“将军”的位置上去了。

      早朝,武元姝刚从侧殿入座,目光下意识掠过武将班列。

      顾长陵站在最前,身着朝服,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她目光停在他脸上时,却看见了——眼底一圈淡淡的青,神色虽稳,却透着一种彻夜未眠的疲惫。朝服下摆有一块不显眼的灰尘印,像是膝处磨过石面的痕迹。

      她眉心轻轻一动。

      “启奏陛下——”

      礼部尚书出班,开始今日奏事。

      朝堂上照常争辩、折冲、沉吟、顿首。武元姝一如既往地游走在权衡之间,锋利冷静,仿佛昨夜不过是寻常一夜。

      可她时不时会看向一个方向。那人始终笔直地站着,目光从未往上抬过一次。

      退朝后,人群如潮水般散去。

      武元姝开口:“顾卿,留步。”

      顾长陵心头一震,抱拳:“臣在。”

      殿内渐渐清空,只余他们二人,还有几个远远伺候的内侍。

      武元姝从御座上缓缓走下,居高临下看着他:“昨夜……”

      顾长陵垂眸,抢先一步开口:“回陛下,臣昨夜未曾入紫宸殿。”

      他很清楚她要问什么,于是把对自己不利的话先说出来。

      武元姝眼神一沉:“未入殿?你去了哪?”

      “臣在殿阶下候旨。”他声音平静,“直至五鼓。”

      殿内一静。连风都像一瞬间停住。

      武元姝呼吸轻微一顿,手指在袖中缓慢收紧:“五鼓?”

      “是。”顾长陵低声道,“陛下未吩咐召见,臣不敢擅自离去。”

      她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芙蓉殿阶下,从酉时跪到天亮。

      “是谁让你跪的?”武元姝缓缓开口,声音却冷得发抖。

      顾长陵抬起眼,目光坦然:“无人。”

      “那你跪什么?”她逼近一步,“朕何时说过,要你跪在那儿等朕?”

      她居然用了“等朕”这两个字。

      顾长陵心口微颤,却仍低声道:“臣……以为陛下会回。”

      “陛下将灯点着,臣……自然当陛下有意。”

      武元姝怔了一瞬。昨天下旨时,她只是下意识说了一句“按例点灯”。她以为,他听到的是“照旧布置”,他会自己权衡。她没想到——他会把这几个字,当成“她一定会回来”的承诺。

      她忽然意识到,这三日里的“若灯亮,你就来”,在他心里,已经被刻成了某种……近乎誓约的东西。

      “陛下,”顾长陵低声道,“臣知自己……不该多想。”

      他垂下眼,眼底委屈与自嘲压得极深:“只是臣愚钝,无法分辨……哪一句,是陛下真心,哪一句……只是陛下随口之言。”

      这句话,像一枚极细的针,毫无防备地扎在她心上。

      武元姝指节在袖中的那一瞬间几乎要掐破皮。

      她忽然有了一瞬的窒息感。不是因为他跪,而是因为她第一次意识到——

      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当真了。

      “顾长陵。”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在跟朕赌气?”

      顾长陵一震,立刻伏地:“臣不敢——”

      “你就是。”武元姝打断他。

      “昨夜,你完全可以回府。”她一步一步逼近,声音冷得发硬,“你选择跪在紫宸殿阶下,从酉时跪到五鼓——”

      “这不是赌气,是什么?”

      顾长陵伏在地上,背脊绷得发紧:“臣……不敢对陛下赌气。”

      “你敢。”武元姝咬牙,“你敢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谢从礼回京之事,你早就听说了,对么?”

      顾长陵沉默。

      “他少年时与朕同窗,你也是知道的。”

      顾长陵喉结滚动一下:“……是。”

      “所以,朕说‘宿谢府’,你就把自己丢在芙蓉殿阶下,想跪出一个什么结果?”

      顾长陵指节死死扣进砖缝里。

      半晌,他低声道:“臣……怕自己心中有怨,不敢回府,也不敢入殿,只好跪在那里,让这点怨气……消下去。”

      “怨什么?”武元姝盯着他。

      顾长陵咬牙,声线发紧:“怨自己,不知分寸。怨自己,明知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却还会在心里……妄想陛下只属于臣一人。”

      这一句落下,殿内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武元姝的手指在袖中缓缓松开。她忽然觉得,刚才所有的怒气,都没那么滚烫了——反而有一点,说不清的酸。

      “顾长陵。”她慢慢开口:“你抬头。”

      顾长陵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脸。眼底的血丝很重,彻夜未眠的疲惫掩都掩不住。膝下的朝服有些发灰,他却仍保持着跪姿。

      武元姝看了他很久。良久,她才道:“昨夜,是朕错。”

      顾长陵怔住:“陛下——”

      “朕确实忘了,有人会把‘按例点灯’当成朕会回宫的意思。”她语气平静,“朕不该忘。”

      顾长陵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怨朕,也好。”她淡淡道,“比起你只怨你自己,朕宁可你也怨朕一点。”

      顾长陵眼底微微一酸。

      “但——” 她话锋一转,“你以后,不许再用跪这种法子,跟朕赌气。”

      “……”顾长陵低声,“臣不是赌气。”

      “你是。”武元姝冷冷道,“你跪在那里,就在告诉朕——‘你忘了我’。”

      她抬手,扶住额角,像是第一次觉得有点累:“朕已经在太多人的折子里,被说‘冷情绝性’。朕不想在你这里,再听到这四个字。”

      顾长陵胸口猛地一紧。他忽然意识到,昨夜那一跪,对她来说,不止是“委屈他自己”。

      那是用膝下石阶,在她心里刻下一行字——你忘了我。

      “陛下……”顾长陵嗓音发哑,“臣不敢。”

      “以后你若不满。”武元姝放下手,看着他,“就说。你敢在朕面前说‘臣不高兴’,总比这样跪着不动,强得多。”

      顾长陵怔怔看着她。“

      “说话,”她道,“是你的权利。”

      “跪。”她盯着他,“是罪臣的事。”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去,把他体内所有错乱的火都浇熄了。

      顾长陵重重低头:“……臣,记下了。”

      他跪着,声音止不住地发抖:“臣以后,再不敢用这种法子……叫陛下难受。”

      殿中安静了一阵。武元姝缓步走到他身前。

      “起来。”她道。

      顾长陵刚要起身,膝盖一弯,整个人直接跪回去,冷汗冒了出来。

      武元姝皱眉,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朕说——起来。”

      顾长陵咬牙,借着她的力,一寸一寸站起身。站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握着她的袖子。

      “放开。”她低声道。

      他立刻松手,耳尖发烫。

      “今晚。”武元姝看着他,“芙蓉殿不点灯。”

      顾长陵一怔,心口莫名一沉:“……是。”

      “你不要急着答应。”她慢慢道,“朕没说完。”

      她目光沉沉:“今晚无需进宫。你回顾府,好好睡一觉。”

      顾长陵的心从沉底,又被她这句话一点点托起来。

      “明晚。”武元姝道,“灯会亮。”

      “到时候你若还记得,就来。”

      她停了一下,补了一句:“这是朕——亲口跟你说的。”

      顾长陵眼底一点一点亮起来,又很用力地压住笑意,抱拳:“臣,谨记在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臣昨夜……的确,是在赌气。”

      他如实承认,“但赌的不是陛下。”

      武元姝挑眉:“那你赌的谁?”

      顾长陵迎着她的视线,缓缓道:“臣赌自己。赌臣跪到天亮,还会不会……想要独占陛下一点。”

      武元姝:“……”

      她忍不住失笑了一声,笑意冷不丁软了几分:“结果呢?”

      顾长陵垂眸,唇角却微微勾起:“结果臣发觉——就算跪到腿废,臣也还是……贪心。”

      他抬起眼,目光滚烫而克制:“臣……还是会想。”

      “想什么?”她明知故问。

      顾长陵低声道:“想陛下。”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臣不敢”。

      武元姝与他四目相接,良久,才淡淡道:“那你就,好好活着。把这些‘想’,都留在朕面前说。别再留在石阶上。”

      那一日之后,整个宫城都知道了一件事——

      芙蓉殿的灯,不再天天亮着了。

      但只要亮起的那几晚,东华门的禁军,就会格外挺直背脊,若无其事地偏开目光——仿佛没有看见那个总是按时从门外走进来的玄衣人影。

      而武元姝也记住了一件事:她再也不会随口说“按例点灯”,不管在谁面前。因为她知道——有人,会真的在灯下跪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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