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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帑新算,数字的力量
张德禄被投入慎刑司,如同在浑浊的池塘里投入了一颗明矾,虽未立刻清澈见底,但水面下的污浊之物却明显收敛了形迹。内官监上下,乃至整个后宫负责采买、仓储的部门,风气为之一肃。王昀和楚烟带领的书吏团队,在偏殿的工作骤然顺利了许多,再无人敢公然刁难或拖延,调阅旧档、核对单据变得畅通无阻。
马秀英并未因此放松。她知道,暂时的顺从源于恐惧,而非真心信服。她需要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来证明她这套新法的价值,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这几日,她除了每日听取楚烟汇报账目进展,更多的时间,则用在了另一件事上——深入了解“内帑”。
内帑,即皇帝的私人库藏,与户部管理的国库(太仓库)分开。其收入主要来自皇庄、部分矿税、贡品以及朱元璋抄没家产所得,支出则用于宫廷用度、赏赐勋贵、皇帝个人开销以及一些不便由国库支出的秘密项目。可以说,内帑是朱元璋个人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其管理状况,直接反映了他对财政的掌控力。
通过原主的记忆和旁敲侧击的询问,马秀英了解到,目前内帑的管理同样粗放。虽有宦官负责记录,但基本也是流水账形式,且与后宫用度账目时有混淆,皇帝本人对自家库房里究竟有多少钱粮、如何流动,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缺乏精确掌控。
这,正是她可以大展身手的第二个舞台,而且比后宫用度更核心、更敏感。
时机很快到来。这日朱元璋下朝后,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马秀英细心询问,才知是北边军镇请求拨付一批冬衣和额外粮饷的奏报,与户部呈上的国库收支简报几乎同时送到他案头。户部的简报数字笼统,只说库存“尚可支撑”,但具体哪些项目超支,哪些有结余,并无细目,让朱元璋难以迅速判断这笔额外开支是否会影响其他要务,故而心烦。
“户部那些账目,看得咱头疼!”朱元璋揉着额角,语气烦躁,“总是‘大抵’、‘约莫’!咱要的是确数!是能拍板的东西!”
马秀英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她并未立刻提及内帑,而是顺着他的话说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这些琐碎数字确实耗费心神。其实,不仅是国库,便是宫内用度,以往也是如此,臣妾此番梳理,深有感触。”
朱元璋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马秀英话锋微转,语气带着几分探究:“说起来,前日臣妾偶然问起内帑司关于去岁皇庄的收益,那边报上来的数目也是前后不一,臣妾听着都觉糊涂。陛下日理万机,想必更无暇仔细核对内帑这些琐碎账目吧?”
朱元璋瞥了她一眼,带着一丝无奈:“内帑的事儿,咱更没空细究了,只要大数不错,便由着他们去弄。” 这话里透着他对此事的放任,也隐含着一丝对具体细节的失控感。
马秀英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朱元璋,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讲。”
“臣妾恳请陛下,准允臣妾借梳理后宫用度之便,参照新记账法,将内帑近年收支,也一并整理造册,做一份清晰明白的总账与分类账出来。”她顿了顿,观察着朱元璋的神色,补充道,“无需改动现有管理章程,只是将历年杂乱记录,重新归类、核算,制作成册。如此一来,陛下想知晓内帑任何一项收支、任何一年结余,皆可一目了然。譬如北边军镇请饷,陛下便可立刻知晓,内帑能否支应,或需从何处调剂,心中瞬间有数,不必再为此等琐事烦忧。”
她描绘的前景极具诱惑力——将模糊的“大数”变成精确的“确数”,将混乱的流水账变成随时可查的清晰图景。这对于一个渴望掌控一切的帝王来说,吸引力是致命的。
朱元璋沉默了。他手指习惯性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马秀英。内帑是他的私库,涉及他的个人财富和许多隐秘开支,让皇后插手,风险不言而喻。
但……她提出的方法,只是“整理造册”,并非直接管理。而且,她之前梳理后宫账目,确实卓有成效,张德禄事件也证明了她有魄力清除障碍。更重要的是,她昨日才刚献上利国利民的“农桑三策”,展现出的见识和能力远超寻常妇人……
信任与猜忌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马秀英屏息静气,等待着裁决。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收益也极大。一旦成功,她将触碰到这个帝国最核心的财政机密之一,与朱元璋的绑定将更深,地位也将更加稳固。
良久,朱元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马秀英,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好。咱准了。”
马秀英心中巨石落地,连忙起身谢恩:“臣妾定当谨慎行事,不负陛下信重!”
“不过,”朱元璋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内帑账目,关系重大,仅限于整理造册,所有原始记档不得带出内帑司,整理过程由你亲自掌控,不得假手外人,最终成册,只呈送咱一人阅览。你可能做到?”
“臣妾谨遵陛下谕旨!”马秀英毫不犹豫地应下。这些限制在意料之中,只要获得授权,她就有操作的余地。
朱元璋点了点头,神色稍霁:“你需要什么人协助?”
“王昀熟悉新法,做事稳妥,可为主力。另需几名精通算学、口风严实的书吏。内帑司原有人员,需其配合调阅记档。”马秀英早已想好人员安排。
“可。”朱元璋干脆利落,“咱会吩咐下去,内帑司一切人员、记档,听你调遣。”
帝命如山。从这一刻起,马秀英获得了合法介入内帑管理的通行证。
接下来的日子,坤宁宫偏殿更加忙碌。王昀在初步理顺后宫账目后,立刻被委以重任,带着几名精挑细算的书吏,在内帑司提供的单独房间里,开始了对內帑账目的整理工作。这一次,工作量更大,涉及的项目更繁杂,从皇庄田租、各地矿课、商税抽分,到宫廷营造、赏赐功臣、秘密侦探的经费,无所不包。
马秀英并未亲自去核算每一个数字,她的作用是掌控方向,设计更完善的表格和分类体系,并审阅王昀每日呈报上来的汇总简报和发现的疑点。
数字是枯燥的,但汇聚成流后,却展现出惊人的力量。随着整理工作的深入,大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私人财富图景,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呈现在马秀英面前。哪里收益稳定,哪里存在跑冒滴漏,哪些赏赐过于频繁,哪些隐秘开支效果不彰……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她偶尔会在向朱元璋汇报后宫账目进展时,“顺便”提及一点内帑整理中发现的不涉及机密的小问题,或者某个项目若稍加调整可能提升效益的建议。她总是用数据说话,语气客观,不带个人情绪。
朱元璋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到渐渐被这种清晰明了所吸引。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依赖这种“一目了然”的感觉。当马秀英某次用重新核算后的数据,一语道破某个皇庄管事虚报灾情、企图减免田租的把戏时,朱元璋在震怒之余,对马秀英和她这套“新算法”的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
数字,正在成为一种新的权力语言。而马秀英,无疑是目前最精通这种语言的人。
内帑的新算,不仅是在清理旧账,更是在悄无声息地,将一种全新的、基于数据和效率的管理思维,植入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心中。
坤宁宫内,灯火常明。算盘珠的清脆声响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变革的前奏。
马秀英知道,当她将那份清晰完备的内帑新账册正式呈上的那一刻,便是她在这洪武朝堂,真正奠定不可动摇地位的时刻。
她期待着那一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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