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七日雨

　　换上了John衣服的路凉羽，没有怎么磨蹭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她闻到客厅里传来食物的香味。

　　“我平常都在食堂吃，所以没有很多存货。这是昨晚点的pizza，还剩了一半。你可以接受吗？”

　　路凉羽看了一眼披萨，按理说这种干巴巴的白人饭，是才来美国两个多月的路凉羽最看不上的。但此刻，路凉羽很开心地、还没等John问完就抓起了一片开始啃。正当路凉羽准备去厨房找个杯子接点水的时候，John突然说：

　　“哦，我还在加热鸡汤，你也可以等鸡汤好了。”

　　啊——又是那个鸡汤。这下路凉羽看到了厨房岛台上刚打开的盒装鸡汤，正在锅里加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你家里有鸡蛋吗？”路凉羽见状问到。

　　“有！”John一边说着一边嘴里叼着披萨打开了冰箱门，路凉羽也凑到了打开的冰箱前。

　　“哇，你这还有西红柿。这是什么？火鸡肉。那…我做一点吃的吧。”说着路凉羽便把冰箱里的两个西红柿拿了出来，在John眼前晃了晃。

　　“嗯，对。我经常自己做三明治所以家里常备新鲜的西红柿和火鸡肉。”

　　路凉羽让John给他拿出了切菜的案板。然后问John会不会打鸡蛋，John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叉子，点点头。路凉羽说： “那你就打鸡蛋，我来切西红柿。” John乖乖地拿出了碗，磕了两个鸡蛋，抓着叉子开始在碗里搅拌。

　　路凉羽看着这套操作，说不上哪里违和，可能她习惯了打鸡蛋的时候会配合着筷子敲打碗的声音，John这一套像在熬粥的动作，搞得路凉羽有点想笑。路凉羽很快切好了番茄，把John “打”好的鸡蛋液倒进鸡汤里，放进了番茄块和撕碎了的鸡胸肉。两分钟后，路凉羽把锅端到了饭桌上。煞有介事地把剩下的几片披萨推到了一边，双手送到了锅的旁边，向坐下来的John介绍道：

　　“火鸡番茄蛋花汤！”

　　John很捧场地鼓了鼓掌，很快一人盛了一碗汤。John轻轻地咗了一口，停顿了一下，又咗了一口，看了一眼路凉羽，又咗了一大口，然后停在那，看着路凉羽说：

　　“你是个天才。”

　　路凉羽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心想：区区一个蛋花汤，就给这呆毛白男吊成翘嘴。老外还是见识少了。

　　吃饱喝足后，两个人终于满血复活。John拿起了桌上的餐具，走向水池的同时，悄摸摸地说了一句：

　　“你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去了？”他的问句里透露着一点心虚。

　　“可以。”

　　“你说什么？”John听到转过身来。

　　“我说我今晚没法回宿舍了，只能在这留宿了。我的鞋还完全是湿的，外面的雪地也不好走。南北区的校车现在也不运行了。所以，今晚我只能在这留宿了。”路凉羽故作平静地也拿起桌上剩下的餐具站起来说到。

　　“那我们看Silent Hill吧！”John开心地提议。

　　路凉羽握住餐具的双手抖了一下，内心同时生成一个苦笑，嘴上回到： “好。”

　　不看他也会一直提的——路凉羽自我安慰到——看吧不然隔三差五叨叨能烦死我。

　　……

　　他俩打开了电视开始看《寂静岭》，沙发上路凉羽和John大概隔了半个人的距离。明明刚刚在浴室里那么暧昧，现在电视机前的他们像是在影院恰好买到了邻座的两个陌生人。

　　大概还没有到半个小时的样子，路凉羽就，嗯，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电视已经关上了。John坐在一旁盯着电脑学习。她看到自己身上盖了一个毯子，路凉羽脑子里悠悠地想着：这个夜晚看来要很长了。

　　“你什么时候准备去睡觉？”路凉羽坐起来的动静都没有分散的了John的注意力，所以她一边问一边戳了戳John的肩膀。John猛地一回头，看到路凉羽以后，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在等你醒，我准备睡沙发，这样你就可以去我的卧室床上睡了。”

　　路凉羽不停地摆手，都快挥舞出了残影。“不用不用，我睡沙发就行。我刚刚睡得挺香的不是？”说着，开始推John起身：“你快去睡觉吧，不早了。”

　　“你确定吗？”

　　“我确定。”

　　John虽然有点面露难色，但是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了起来，然后深沉地看了一眼路凉羽， “那我进去睡了。你要是改主意了，想换的话随时可以敲门。”

　　“好！谢谢你！”一边说一边路凉羽把毯子拉到了胸前，露出个脑袋，给John竖了一个大拇指。

　　不一会，睡在客厅的路凉羽看到卧室里的灯也关了。John的宿舍里瞬间一片漆黑。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路凉羽又醒了。虽然嘴上说沙发很舒服，但毕竟不是床。路凉羽开始想要找手机，她翻了翻外衣口袋，才想起来她一直没问John要充电器。现在死得透透的手机像一个没用的黑板擦。“我要不自己找找，充电器应该是在很明显的位置吧。”

　　路凉羽在客厅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她注意到John卧室的门虚掩着，此时无聊且又精神的路凉羽想要玩手机的心情达到了顶峰。她听见John均匀沉稳的呼吸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看到沉睡的John和他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充电器就插在床头柜的墙上。路凉羽肩膀上放的小恶魔开口：只要你把他的充电器拔下来，把他的手机拔出来，你就可以玩消消乐了。去吧，路凉羽。

　　路凉羽踮着脚，走到了床头柜，轻轻地拔下了插头，侧过身正准备把另一边的接头从John的手机里拔出来，突然一只手碰到了路凉羽的大腿。

　　“啊，”路凉羽一个激灵，差点喊出了声。

　　她扭过头，看到刚刚翻身的John，手腕耷拉了下来，恰巧碰到了她弯曲的大腿那里。

　　“吓死我。” 路凉羽心想：“还好只是翻身。这要是醒了多尴尬。以为我图谋不轨。”

　　拿到了充电器的路凉羽蹑手蹑脚地准备原路返回，她刚走到门口，万籁俱寂的房间里，一个暗沉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

　　“你别走了好吗？”

　　路凉羽啊，路凉羽在那一瞬间可能你问她叫啥，她都不一定能回答上来她叫路凉羽。她定在那，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又听到同样一句：

　　“你别走了好吗？”

　　“John？”

　　“Yes.”

　　“Are you, are you talking to me?”

　　“I am. I want you to stay.”

　　“Stay where?”

　　“Here. On my bed.”

　　“Wh..why?”

　　“Because I couldn’t fall asleep knowing you are in the same room with me.”

　　路凉羽，转过身。看到John半个胳膊撑起了他的上半身，看着门口她站着的位置。John的卧室百叶窗并没有完全放下，外面的雪地反射出来的月光，让屋里并没有那么的黑。路凉羽似乎甚至能在这暗暗的环境里看到John圆圆的、蓝色的眼睛。路凉羽不知道哪里的脑回路搭错了筋，直愣愣地回道：

　　“你要是怕黑睡不着，我可以把百叶窗给你再拉开一点。”

　　对面沉默了一会，一片寂静。

　　“我不怕黑。我睡不着是因为脑子里在想你。”

　　“救命。”路凉羽现在两眼一闭，脑子里都是：“完了，原来老娘蹑手蹑脚、贼眉鼠眼地溜进来，人John全知道？”

　　路凉羽清了清嗓子：“要不然我俩继续看《寂静岭》？”路凉羽说完就又是两眼一闭，感觉自己有嘴不会用可以捐出去。

　　John叹了一口气，抱着他的枕头走了过来，在她旁边站定： “我和你一起去客厅吧。”

　　路凉羽心想好好好，可以可以，只要是往你床的相反方向走都可以。

　　他俩就一前一后地又走回了沙发那里。路凉羽把充电器插好以后，看见John在沙发脚的地毯上，放下枕头躺了下来。路凉羽说：“我不是想打扰你的。我就是想给手机充个电，查一下邮箱。”

　　“嗯。” John附和了一下。路凉羽就在沙方上躺了下来，等手机开机，然后开始刷手机。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左右，路凉羽正在刷Facebook，突然一只手伸了上来，把她的手机倒扣了下来：

　　“你需要休息。你今天已经失温了。”

　　“哦…嗯。”

　　她的手机被倒扣在了胸前，手机下是她自己的双手，手机上是John的一只手。路凉羽不自在地挪了挪，很快John就把手拿走了，顺手还拿走了路凉羽的手机。路凉羽本来想挽留住手机的，可是慢了一步。

　　“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和你说话。” John说， “我可以和你说你今天看到的snow cone形成的原理。”

　　路凉羽起了兴致，侧过了身，背靠着沙发背。“好，你说吧。”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路凉羽听着John解释，每个词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叽里咕噜。她一边听着，一边眼皮越来越沉。好听，路凉羽心想，好催眠。

　　“所以，你明白了吗？”John突然问道。

　　这一句经典的高中老师点名前语录，上物理课打过瞌睡被老师叫起来罚站的路凉羽听到后立马一整个从昏昏欲睡中清醒。不管这句是洋文还是中文说出来，只要是那个语气，都直逼她这个应试教育小学鸡的命门。

　　路凉羽擦了擦口水。“嗯，明白了。”

　　“你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有意思。” 听到这里，路凉羽感觉下一刻就要被叫到黑板前写题了，于是惯性下用起了她的常用招数：“我去上个厕所。”

　　说罢，路凉羽歪歪扭扭地坐起来，准备去上个厕所。John听到很自觉地把横着的腿收了起来，并把上身挪出了路凉羽即将要走过的路径。路凉羽却没料到John会让路，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大跨步从他身上跨过去。John这么一让，反而让刻意想要跨过障碍物的路凉羽用力过猛，一个没站稳，半跪着摔了下来。

　　John赶紧坐起了身，扶了路凉羽一把。黑漆麻乌的客厅里，路凉羽没料到身下没人，而且同时旁边多出了一双手，她被吓得又是一个激灵。这个激灵给她吓得完全失去了重心，一屁股坐了下来。她都感觉听到了关节咔嚓的一声。

　　“太倒霉了。” 路凉羽心想。

　　听到又是膝盖下跪、又是屁股落地、又是关节咔嚓的John起身就要开灯。“别开…” 路凉羽“灯”字还没说出来，John就已经打开了灯。两个人同时叫了一声，他俩的双眼都还没做好适应客厅灯光的准备。“快关掉。”路凉羽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央求道，John立马关了灯。

　　这一通瞎折腾，路凉羽感觉筋疲力尽，兵败如山倒。她屈膝坐在了地上，John也坐了下来。路凉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我和你去你的床上躺着。”

　　John可能听懵了，没反应。路凉羽接着说道：

　　“我现在全身上下到处都痛。走了一天雪地痛，睡在沙发上也痛，摔了一跤还是痛。只要你答应我，我睡在你的床上的话，我俩一人一边，你不会碰我。”

　　“你知道我不会碰…”John还没来得及说完，路凉羽就接到：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

　　路凉羽拿起了沙发上和地上的枕头，和John一起走进了卧室。她躺在了离门近的那一边，John躺在了另一边。两个人躺好后。沉默了一会，忽然John侧过身来，对着她说：

　　“我就是很喜欢你躺在我身边的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感觉很安宁。如果你和我在同一个空间里，我却不能看到或触碰到你的话，我会一直用耳朵听各种动静，幻想你有什么危险。你只要在这里躺着，我就觉得很足够了。”

　　说着，John伸出了手，碰了一下路凉羽的手。路凉羽没有抗拒，摊开了手，让他握住了。

　　“睡吧。” 路凉羽说， “晚安。”

　　John没有回答，手也没有松开。

　　她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头抵着头，她的一只手还是被John握着的。大概只用了0.01秒的时间，路凉羽就迅速地想起了前一天出生入死的雪山，氤氲缭绕的浴室，蹑手蹑脚的对话，和最后睡到了一张床上的事实。

　　路凉羽紧接着又用了0.01秒的时间，立马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成为那个先醒的人。因为她没有办法举重若轻地翻身起床，打破沉默，所以这个重任只能甩锅给还仍在睡梦中的John了。但是，他的眉眼，有点好看，路凉羽不禁多看了一会。直到她看到对面的人闭着的眼睛似乎在慢慢滚动，眼皮有要抬起来的意思。她内心暗喊了一声 “不好。” 就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多年后的路凉羽才知道，其实那天早上，John醒得比她还要早一点，早到外面的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可是John不想惊扰一个在他潜意识里随时可以消失在山林的小鹿，他偷偷地把头蹭到了路凉羽的脑袋边，闻着她头发的香气，又重新睡着了。

　　时间拉回到那个路凉羽正在装睡的瞬间。不出她所料，John醒了，因为她听到了John在挠头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John一定是在用手按他那撮翘起来的头发。路凉羽不禁内心又有那种被逗笑的笑意。就当嘴角快要压不住的时候，路凉羽见机行事地慢慢睁开双眼。瞬间，目光对视。

　　“你醒啦？” John拿掉了正在整理头发的手。

　　“醒了。几点了？”

　　“我看一下。” 说着John不得不起身到路凉羽身上方去够床头柜的手机。路凉羽突然有点后悔问，因为John的衣服被扯起了一部分，她不是很习惯清晨醒来第一件事是看到一个男生的脸，接着第二件事是看到一个男生光溜溜的小腹。

　　“七点二十。” John答到。

　　“我今天没课。”路凉羽喃喃地说。

　　“我知道。我也没有。”John说， “但我要为我的Geology 304期末作准备。我们一起去图书馆？”

　　“好。”说着路凉羽像是忘了还在自己身上方看手机的John，一个起身，直接撞到了一个手支撑身体平衡，一个手还在握着手机的John。

　　这一撞，没撞出暧昧的小火花，却撞出了两个人共同的哀嚎。他俩这才意识到昨天一天的行走加紧张的情绪，让他们全身上下都很酸痛。他俩迅速地从彼此身上分开，坐在了床上。

　　“对不起。”John说道。

　　“是我撞上去的，我忘了你还在拿手机。”路凉羽摆摆手。

　　“我说的是昨天。”John看着路凉羽微微睁大的眼睛，蹩下去的嘴像一个倒挂的月牙。 “昨天的事情，我感觉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超出她自己预料的，一直有点被动腼腆的路凉羽，鬼使神差地给了John一个拥抱，她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你不要再自责了。你昨天做得很好。”

　　超出他自己预料的，一向对被动肢体接触极为敏感的John，紧紧地回应了路凉羽的拥抱，把头埋在了路凉羽的后颈，“你真的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而再也不理我吗？我做得非常不好，没有一件事做得好。”

　　“那么，我想请问呀，是谁昨天手机也没电了，还假装报时间好让我安心？”路凉羽略带俏皮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什么意思？”

　　“我听到你让Steve帮你发俱乐部会议取消的邮件了。你跟他说你手机没电了。是不是很早就没电了？”

　　“啊。不是的。”

　　“不是？”

　　“手机是到我们下山的那一刻没过多久才没电的。在山上的时候一直有电。你问我时间的时候，我怕你知道时间比你想象得晚会泄气。你看着很气馁，又很紧张我们三点钟前下不了山。所以你每次问的时候我都把时间往早说了20分钟左右。从策略上来说，我要保证你不会绝望，我要让你希望和动力继续走。我知道我是想运用策略，但是对不起，我再次和你道歉，我不该说谎。”

　　路凉羽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很快又像一个触底反弹的球一样弹了上来，然后开始反反复复地上下顺着自己的肠胃起伏。他当时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路凉羽好像是真的一点没有注意到。她甚至还觉得是自己全程顶着内心的害怕，在尽量想要语气轻松，逗John开心。殊不知对方也在为她做着同样，甚至更艰巨的事。

　　“你真的做得很好。”路凉羽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俩都做得很好。”

　　说到这，路凉羽突然感觉到后颈那里被印了一个吻，她轻轻地缩了一下脖子。

　　“对不起。” 她缩脖子的时候又听到John慌不择地地说了一句 ，“我该先问你的。”

　　从床上起来的他俩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一人倒了一碗麦片，泡着牛奶简单地吃完了早餐。他们决定趁着雪暂停的功夫，还是要排除万难，忍受身体的酸痛，先去路凉羽的宿舍拿电脑，然后一起去图书馆为即将到来的期末冲刺。

　　他俩昏天黑地地学了一天，又昏天黑地地学了好几个星期。终于，两人一前一后的在同一天完成了各自的期末考试。期末考试的结束，也意味着寒假快来了。他俩，即将要迎来短暂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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