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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不舒服。
睡梦中的女孩翻来覆去,有时候身下是软床,有时候身下是湿冷的地面,但不管怎么调整,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睡觉。
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
枕着枕头不舒服,没有被子不舒服,怎么都睡不安稳。
“好冷……”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连绵的青山上。山脚下的石头村早已熄了灯火,只有零星几户窗棂漏出微光,又很快被晚风掐灭。
幺幺家的土坯房里,药味混着草药的涩气弥漫在空气中。
祝香携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脸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幺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轻轻抱起她的头,让祝香携靠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把药喂给她。
祝香携潜意识还在挣扎,但被人卡着下颚,不明药物就丝滑的灌进了她的喉咙,没过多久,呼吸匀净,沉入梦乡。
幺幺凑到她身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快要贴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点在女孩高挺的鼻梁上,眼睛亮晶晶的。
指尖划过嘴唇、下巴、脸颊,刮过微微蹙着的眉头时,祝香携眼睫颤动了几下。
像是梦里也在受着什么苦。
幺幺笑出了声,身形隐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她静静望着炕上的人。半晌,她从床下摸出一把短刀,拔出一截,刃面在月光下闪着寒芒,映照出女孩美丽的双眼。
“哼。”
剑锋极快地在祝香携小臂内侧划了道浅痕,血珠立刻冒了出来,红得像山涧里的朱砂。
幺幺早备好一个巴掌大的陶瓶,拔开塞子的瞬间,隐约能看见瓶底蜷着条拇指粗的紫蛇,浑身布满交错的旧疤,鳞片黯淡无光,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她倾斜瓶子接住那几滴血,红珠刚坠入瓶中,紫蛇猛地昂起头,蛇口一张,竟精准地将每一滴血都卷入口中。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点血便被它吞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紫蛇身上狰狞的伤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原本翻卷的皮肉慢慢平复,黯淡的鳞片也泛起了温润的光泽,连那身深紫都鲜活了几分。
“用几滴血换一条命,遇到我你真是赚了。”幺幺看着瓶中毒蛇,唇角微扬:“祝香携。”
蛇在瓶底轻轻扭动了一下,像是舒展开了蜷缩已久的筋骨。
幺幺眸色微动,迅速塞紧瓶塞,用干净的布条按住女孩胳膊上的伤口,又抹了点药膏,才将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伸进陶罐里,吃饱的小蛇乖顺的缠绕着她的手臂,躲进她袖子里。
临走,幺幺吹熄了屋里唯一的油灯。
她冒着风雪赶回张拭家中。
左脚刚迈进门,老人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分不清喜怒:“你救了她?”
“对。”
“不杀她,等她回过神来杀你吗?”
幺幺走进门,双手背后站在老人面前:“但她是个无辜的人,没必要卷进我的风波里。”
“当我看到她的脸,我就很难受。您说我姐姐是修仙之人,所以我总觉得自己也应有些仙缘才对……或许,我也本该是她那样的……”
“本该如何!”
老者忽然气的打了打她脆弱的脊梁,不轻不重:“你逃婚的事还没给个交代,青春年少的,不嫁人,你想怎样?”
谁知幺幺一提逃婚就暴躁起来,高声道:“我想修仙!”
“你看我像不像仙!”
“我想出村子,我要修仙,去蓬莱仙山修正途也好,乌蒙山修邪路也好,我就是要去修仙!”幺幺从他怀里钻出来,坚定的说。
“你忘了你姐姐是怎么……”
“她怎么样与我何干!她把我扔在这鬼比人多的犄角旮旯,说是为了保护我,可我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整个村子的书我都读遍了,医术也已经超过你了,难道我要一直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辈子吗?”幺幺瞪大眼睛,消瘦到营养不良的脸上只剩下一副五官,可怜得很,偏偏吵闹起来又张牙舞爪,让人生气。
“我没有姐姐,我不需要保护,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一定要去修仙!”
老人气的手直哆嗦,“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在外面受了伤,就会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这么一片净土,有多难得!”
“受这点伤算得了什么,我情愿去山外面撞的头破血流!”
“如果单单因为我那个从来没出现过的姐姐你就想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我倒情愿她当时直接摔死我!”
啪!
女孩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脸上挨了响亮的一耳光,眼眶瞬间涌出一层晶莹。
“孩子啊……”张拭一掌下去,眼见女孩脸上绯红一片,又急又悔,但幺幺哪里还可能老实站着,使劲抹了把脸,一声不吭的抱着蛇罐子就要跑。
跑到门口,幺幺红着眼,恨恨的叫道:“我今晚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慢着!”
老人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她,气极了连手都在发抖:“你是个妖怪,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剥……”
“对。”幺幺头也不回,言语狠戾:“但你别忘了,被你奉为神明的姐姐,也是妖怪!”
老人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枯瘦的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眼白里爬满交错的红血丝,浑浊的黄翳蒙在瞳仁上,两种颜色搅在一起,像淬了毒的锈铁,透着股近乎噬人的恐怖,死死盯着幺幺。
“你根本就不知道……”
幺幺跟着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被吓的愣在原地:“爷爷?”
“根本就不知道,你姐姐有多爱你。”
幺幺不停摩挲的手停住了,茫然的抬起头,瘦的只剩个下巴的脸上挂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下山。”老人居高临下看着她:“除非我死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没有再问为什么,而是质问自己凭什么。张拭看着女孩,骤然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事事都要她来操心,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她四肢越来越长,头发越来越浓密,所有属于人的器官都即将成熟,正如她所说,她不再局限于姐姐为她留下的温床,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母兽的滋养,去占领自己的领地了。
幺幺红了眼眶:“可你之前明明说过,只要我解开你给的那张毒药药方就同意我出师下山的。”
对,幺幺第一次请求想要离开毒山时,自己确实说过。
但……
张拭忽然有些心虚,眼中弱势了一瞬间,立刻被女孩敏锐的捕捉到。
“你在骗我。”
张拭走上前想拉她的胳膊:“幺幺……”
“别这么叫我!”幺幺懵愣着,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脑袋却清明异常:“那张药方是假的?”
“……对。”
她甩开张拭的手,慢慢挺直了脊梁:“说解开毒药,就答应放我走的话,也是假的?”
“对。”
幺幺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谩骂,或愤怒,她都做不到,她无法对着这个为了把自己养大而几乎废掉整个人生的老人家宣泄,她只能委屈,委屈的想要流泪。
“那这个呢?”
幺幺扯出藏在自己衣领里的玉佩,用力到快要将那脆弱的白玉掰断,浑身颤抖着质问他:“这也是假的吗?”
老人见她拿出那块玉,就像被兜头浇了凉水,寒冬腊月里清醒过来,连忙放缓了脸色去安抚她:“幺幺……”
“滚开,骗子!”
幺幺踉跄离去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院门外,方才还透着狠戾的老人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土炕。
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胸口,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方才眼中的厉色尽数褪去,只剩翻涌的悔意与涩然。
“师父啊……”
老人握着那一枚幺幺扔回来的玉佩,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光滑的玉上面裂开的缝隙。
想抚平,也不过无用功,今后再有磕磕碰碰,也还是会从这里越裂越深,直到玉碎。
“外面到底有这么好,一个个,都想往外跑……”
窗外山风卷着落叶沙沙响,昏黄的天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映得他满脸沟壑愈发深重。
他颤巍巍起身,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用油纸层层裹着的小包袱,指尖哆哆嗦嗦拆开,一张泛黄发脆的信纸露了出来。
他将信纸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却半天没挪动半分。
【我已经给他下了战书,一番血战在所难免,师父从不怕死,我担忧的,自始至终唯有她而已。她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请善待于她,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请求有个天冷能为她加衣的人关心她,夏能乘凉消暑的地给她安身,每年二月十日多多下雨的天,尚且不会说话,暂不知她喜恶,但每逢下雨天她总格外精神些,想来是喜阴雨的。千言万语虽不嫌多,只怕如今也来不及了,若我能活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返乡来寻你们。
拭儿,保重,保重。
———心在锁心佩,此心安处,是吾乡。】
信上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八百遍,他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少年,只知道村东头的田里玉米熟了几十次多次,幺幺和自己一起过了几次年,如今,她也到了站在坟前能看到坟后面黄土地的个子了。
风从门缝钻进来,掀动信纸边角轻轻作响,老人重重叹了口气,那声响里裹着半生的遗憾与此刻的焦灼,在空荡荡的屋里盘旋不散。
人妖有别,她尚未长大,自己却已大限将至。
或许幺幺除了向往外面的世界,也在恐惧,留在村子里,终有一天自己会先一步离她而去。
他抬手抹了把眼角,不知是汗还是泪,只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唉声叹气的声音,渐渐被窗外渐沉的暮色压得愈发低沉。
修仙,修仙,仙家。
老人再次看向信纸和玉佩,别说是幺幺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曾经拜你为师,真的御剑飞行过吗?
这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吗?
他曾哄骗幺幺,她姐姐已死,甚至在村后的土地上堆起一座空坟,幺幺有一段时间常去祭拜,后也不了了之。
那座坟里,真的是空的吗?
“你究竟回不回来了。”老人把信从中间撕开,一连几下撕的粉碎,胡乱揉落在地,撒了一地白纸。
“这个妹妹,你还要不要了?”
老人手上动作一顿,慢慢转过头,床头站着的那只乌鸦正拿鸟喙对准他的脸,很有灵气的看着他手心里握着的玉佩。
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还是你说的?
老人苦笑着躺上床。
山野藏了十二年的女孩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着自己的修仙梦,小小少年,漫天做梦,什么危险险阻都不放在眼里。
未入仙门,执念先起,却连什么叫仙都不懂。
门外飘起雪花,寒风掩盖了老人的叹息,呼出的白汽飘散卷入天空,化雪为水。
“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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