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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
“嗯?钱谦和苏墨淳当堂翻供,现在一致说他们是第一次劫道,本只打算向夜行富商索要钱财,劫到我,完全是误会一场?而且,事后我让钱谦尽力把事往苏墨淳身上扯?”牧晓有些惊讶地向芒夏确认。
“殿下,是的。”芒夏继续禀报,“钱谦第一次翻供,说是您在押解他们回京的路上,暗示他要攀咬苏墨淳。苏墨淳也随声应和,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这个说法被刑部官员几问就问出了破绽。而后,钱谦直接改口,又说刚才的话是苏墨淳教他,万一不巧劫到不一般的人,到了官府可视那人身份,一口咬定是对方自导自演,只为掩饰车上不合法规的银钱或人、物。”
芒夏平时偏跳脱,但在正事上向来认真且细心,尤其擅长在论辩双方混乱的语句中,梳理出重点。
简单来说,就是擅长听别人吵架。
牧晓展颜一笑:“停一下。我想知道,钱谦第一次翻供,说我要他攀咬苏墨淳。那我的目的是什么?”
芒夏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往坐在牧晓身边的人的方向转了转:“殿下,钱谦说,您没有细说。但他认为,一是因为您和苏墨淳的旧怨;二是因为,您想把延国公的爵位名正言顺夺过来,为您的驸马恢复身份。”
牧晓笑出声,捏捏苏墨清的手道:“你觉得钱谦说得有道理吗?我是不是挺有动机的?”
苏墨清挑眉道:“我那名义上的弟弟在那里与不在那里,向来没什么区别吧。”
芒夏不知自己没在公主身边这段时间,公主和驸马之间都发生了什么,现在气氛怎么这么好。她暗暗有些好奇与心焦。
等办完正事,就去求秋姐告诉我。芒夏心里打着盘算。
牧晓正色,开始认真思索:“钱谦这两次翻供,大致是想把所有涉事人都尽可能拖下水。苏墨淳算收留他的恩人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坑害自己的恩人?这对他真的有好处么?他不知道这样罪加一等么?”
“罪加一等……”牧晓喃喃道,“钱谦现在由哪方看管?”
“回殿下,还在刑部。”芒夏简单回答。
牧晓语气沉了沉,问芒夏:“我现在有办法见钱谦吗?”
芒夏语气迟疑:“殿下,按律,还未结案,应当无法探视。但刑部那边暗示,陛下对这件事有特批。”
“应当可行。”
·
确实可行。
刑部并未回绝,接到公主府递来的消息,甚至让钱谦自行梳洗一番,而后干脆利落地把他放进一间干净的屋内。
钱谦听到有人来探视他,不为所动,认为不过是种新刑讯手段。
他家早已无人。
但他不得不遵从狱卒要求。
他悻悻想,死前再看看这刑部大牢还能有什么把戏也好。
“钱谦,想死么?”随着门开,一句冰冷的女声传来。
钱谦一激灵。他认出,这是劫道当晚,那个用刀锋挑起他头颅的年轻女子。
那夜刀锋抵在他喉头那令人战栗的冰凉触感又回来了。他不禁伸手触摸自己的脖颈。
昭灵公主竟亲自前来。这是钱谦万万没想到的。但面对昭灵公主的问题,他低头,陷入良久的沉默。
对面的昭灵公主和那她位死而复生的驸马已坐定,见他沉默,也不催促。
钱谦突然短促一笑。
他猛然抬头,仍是不答昭灵公主的问题,而是直直望向苏墨淳口中那位如鬼魅般恐怖、如白无常般令人胆寒的兄长,癫狂地笑起来:“苏小将军别来无恙?当年从我东城门前往西南出征,多么风光。现在一无所有在名女子手下讨生活,滋味不好受吧?要想拿回身份,重新功成名就、荣华富贵……”
钱谦一下子顿住,说不下去了。
他原以为对面的两人要么会沉默不语,要么会怒斥他闭嘴。
可是,对面两人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在笑。
不是讽刺的、刻意的,而是轻松随意。好像他在讲什么笑话一样。
钱谦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挑拨离间可太没意思了。”牧晓悠悠一句,现在觉得钱谦也入错了行。
五城兵马司不适合他,去百味坊写本子大概能名扬四方,赚个盆满锅满。
牧晓也意识到自己进门的那句话颇有歧义。
她收了笑容,再次恢复到刚才冰冷的神色:“钱谦,我猜你在刑部公堂上想,要是把所有仇人都拖下水带走,才算得上快意。然后你自己,潇洒摆手,告诉世人你大仇得报、一生无愧无悔,从容赴死,怎么不算敢于挑战权贵天威,全了自己的大道。”
“并且,如有机会,说不定还会自请在洛水刑场赴死,称得上有始有终。”牧晓缓缓抬眼补上一句,“要是这次洛水刑场的监斩官依然是我,算不算更加圆满?”
钱谦的怒火被骤然泼了盆冰水,透心凉到骨子里。
他面部抽搐几下,表情几度扭曲:“昭灵公主所言,我自是不敢当。蝼蚁之躯,何谈大道;命如草芥,何谈圆满。倒是我,小瞧了昭灵公主。“
“是我小瞧了钱先生才是。”牧晓打断他的话,“钱先生卧薪尝胆,顺水推舟,一箭串杀数名仇敌,我实在自叹弗如。”
钱谦的表情空白一瞬,随即大笑:“钱某荣幸,死前得昭灵公主此等评价。原以为我的知音在军中,在庙堂,没想到是在闺阁。有公主这般赞誉,钱某才算真的死而无憾。”
他说完这句后,顿感畅快,也觉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从头开始道:“那苏墨淳不过一介草包,家世显赫,却只能靠他母亲求人运作,得到五城兵马司副指挥这么个职位。他得到后,正事从不处理,每天酩酊大醉,怪他父兄心狠,不保举他个一官半职;怪他母亲没用,给他运作不到更好的职位;还怪他妹妹太小,暂时卖不到个好人家。”
钱谦提到苏墨淳,恨得咬牙切齿:“他不知,在他眼里的小小职位,是多少如我这般拼命打拼的半辈子的普通兵卒,梦寐以求的晋升机会。”
职位数目固定,有公子哥空降,钱谦明白,自己可能这辈子再无升迁机会。
“你说,我劝同袍莫向民众勒索钱财,这有错吗?我甚至在他找我借钱时慷慨解囊,明明我自己也不富裕啊。”
“你说,我一时不忍,放服役者送老友最后一程,有错吗?那服役者明明向我保证,第二日定会如期归来。昭灵公主,你作为监斩官,又何故杀他?他作为观刑人,又何苦去自讨苦吃?他解脱了痛苦,解脱了服役,那我呢?”
“更别提我那位狼心狗肺的同袍。我与他多年兄弟、亲如手足啊。他老父同我老父,在我眼中无甚区别。我真是瞎了眼。原不求他雪中送炭,不成想临渊一脚是他踹,家破人亡是他逼。革职前,我向他诉苦官大半级压死人;革职后,他让我尝到底何为民不与官斗。”
“我恨啊,我恨啊。我败落后,所有亲朋闭门推脱,妻子带女改嫁,这些我虽不恨,但我已不惧被夷三诛九。”
“只是未曾想到,在驿站附近卖艺,饥寒交迫时,赏识我耍鼠小技的竟会是苏墨淳;未曾想到,他府中多得是孤苦伶仃的卖艺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部下,甚至想帮我重新安家置业;未曾想到,劫道多日,因各种威逼利诱不曾东窗事发,竟在人手最齐的一日,蹲到了十分特殊的车驾。
“我驻守过东门一段时间,虽辨不出车驾到底谁家,但怎会不认识勋贵车驾?只是想闹大事端,好抓出苏墨淳,且给我那位好同袍治个玩忽职守重罪罢了。”
“而现在,苏墨淳私蓄罪兵、指使京郊劫道,刑部公堂问话诬陷皇室已在劫难逃;我那位好同袍,玩忽职守也罪无可恕;我那些闭门不见的亲朋,大概也在悔恨为何没有与我直接断亲吧?”
“而昭灵公主,现在你是唯一的不圆满了。”钱谦眯起眼,不住向牧晓方向探身,但被链条锁住,“我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试过也拖你下水,但我发现我好像无能为力。洛水刑场滥杀无辜贫民的昭灵公主,血流成河之上面不改色的监斩官,你的报应又是什么呢?”
牧晓面色平静,觉得这趟回京真是回值了。
在西南时,总觉身心疲惫、思虑沉重。
原来是千里之外的京城中,扣在她身上的锅太多了。
至于洛水刑场这口锅的来源么。
我的好皇兄,你清不清楚呢?
“钱谦,”牧晓语气平和地开口,“你的妻子并未改嫁成功,正孤身带着你的女儿苦苦支撑。具体为何,我不知,建议你自己亲口去问。”
“至于洛水刑场,我只能说,人潮散去后,发现有位平民因过度悲痛倒地,大约是突发疾病。现场监斩亦有医者,未能救回。”
“但倒地者在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零星蹦出几个字。”
“现在想想,应是求我们送他回服役处的意思。”
钱谦浑身一颤。
牧晓还是那样平和的语气,问他:“钱谦,现在,想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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