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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月光
车辆驶回市区时,天光已是大亮,接近晌午。
一路上,裴回自始至终沉默着,没再好奇地问东问西,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复醉心下微软,知道他是累了,也不多言,将人塞到主卧的被子里,拧了热毛巾替他擦脸,又倒了杯温热的牛奶,递到裴回嘴边。
裴回低着头小口喝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唇珠挂了滴牛奶摇摇欲坠,沈复醉拿指背刮过,看着他小口小口喝完。
“好了,睡吧。”
“哦。”
“说‘晚安’。”
“哦,晚安。”裴回迷迷糊糊地应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小机器人。”
“……”
沈复醉转身走向客厅酒柜,指尖在琳琅满目的酒瓶间掠过,最终停在一坛素白瓷瓶上。
那瓶是他很多年前亲手酿的桂花酒。揭开泥封,甜醇的酒香顿时盈满一室。
他取过今日刚从博物馆带回来的那只素白酒杯,酒液徐徐注入杯中,在杯中漾开圈圈涟漪。
独坐在沙发里,指腹摩挲过杯缘,酒液入喉,带着熟悉的温热一路沉入胃里。
一杯未尽,他习惯性地留了浅浅一层酒液在杯底,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动,映着窗外的月亮。
他没由头地想到了千年前的某个一样的月夜,刚给裴回斟了半杯酒递过去,就见他轻轻摇头。
“不用,只要盛在杯里,我就能尝到它的味道。”
“倒是讨巧。”沈复醉失笑,大拇指擦过裴回唇边,“怎样?”
“好喝。”
从此便养成了这个习惯。独酌的夜,他总会留下这一口。有时是桂花酿,有时是竹叶青,有时不过是寻常茶水——仿佛只要杯中还留着个底儿,那个喝到好酒就会睁大眼睛的小杯子精就还在身边。
“最是人间留不住。”他低声自语。
洗漱后便躺在了客卧,沈复醉素来眠浅,入睡也困难。可这一夜,或许是那点残酒作祟,又或许是想着和自己一墙之隔的那人,他很快便有了睡意。
意识沉浮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山风呜咽,竹叶沙沙作响,还有不知名夏虫的唧唧呜叫。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忘忧峰山居的小院。石桌上,一只素白的酒杯中,盛了半盏清酒。
彼时刚叛出宗门的沈复醉,一袭青衫落拓,带着几分醉意,正怔怔地看着杯中那轮无处可去的月亮。
“可怜月呐……”
他伸出指尖,蘸了杯中微凉的酒液,以微末法力为引,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裴回。
——可怜楼上月裴回。
写完,他对着那杯子轻笑,醉眼朦胧:“以后,你就叫裴回了。陪着我这罪人,在此地徘徊,可好?”
酒杯静立无声,只是杯底的墨迹缓缓渗入瓷胎,仿佛真的听懂了,将这名字囫囵吞了下去。
山居的日子散漫而悠闲,收了两个小徒弟,一个吵吵嚷嚷,一个安安静静,讲学、辩经、习剑、喝酒,每天都鸡飞狗跳,却始终驱不散心底那点孤寂。
也不知辗转了多少个春秋,某个午后,沈复醉正于书斋窗下假寐。
清风徐来,他忽然心中一动,抬眼望向院外。
院外有个人影,赤着脚站在青石板上,乌发雪肤,穿着一身过分宽大的白色衫子,正安静地看着窗外一片旋转落下的叶子。
沈复醉也不惊讶,缓步走出屋子,一下一下晃着玉骨扇:“你是谁的可怜月啊,要在这里徘徊?”
那人闻声,抬起眼看向沈复醉。
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将肌肤照得通透。他五官清俊,轮廓柔和,眼皮在光下几乎透出淡青的脉络,衬得一双杏眼很是漂亮。
沈复醉的呼吸停滞片刻。
那人张开嘴,音色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说话也不是很利索:“你……放的。”
他指着石阶上的杯子,是沈复醉刚才喝尽兴了随手扔到一边去的。
沈复醉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扇骨轻点在那截白皙纤细的腕骨上。
“不错,是我放的。”他笑吟吟地,拖长了调子,“那你说说,我既放了你,你该如何?”
年轻人的视线落在扇骨上,又慢慢移到沈复醉含笑的脸上:“……回去?”
“回去作甚?既化了形,便是缘法。”
“回去。盛酒。”
“听着,小杯子精,”沈复醉眼底笑意更深,玉骨扇的末端轻轻托起他的下巴。
“你既化形于我这山头,喝的是我的酒,沾的是我的灵气,日日在我眼前晃悠……这便是缘法。”
“我点了头,你便是我的——”他话语顿了顿,看着近在咫尺的浅淡眉眼,忽然觉得“所有物”之类的词都带了俗气,临时改了口,“小徒弟,懂了么?”
“……”那人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
嗯,看起来没懂。
“总之,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沈复醉自顾自说下去,“既然是杯子化成的精了,往后,便叫裴回吧。”
那年轻人这才慢吞吞开口:“山头。酒。灵气。晃悠。关门弟子。”
“还有,裴回,是什么?”
沈复醉闻言略俯下身,目光与裴回平齐:“‘山头’是物,‘酒’是液,‘灵气’是息,‘晃悠’是态,‘关门弟子’是人。”
“至于‘裴回’么,”他顿了顿,斟酌片刻,“不是山头,不是酒,不是灵气,也不是晃悠。”
“它是我予你的名,”他的目光扫过石阶上那只空杯,又落回眼前人清冽的眉眼,“有了它,你便不只是天地间一股无名的灵气,不只是一件生了灵的器物。”
“往后,山川湖海,万千世人,但凡念出这两个字的,便是在唤你。”
“裴回,就是你。”
“哦。”那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徒弟’,是一种承装之所么?如同案几、博古架那般?”
“案几?”他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裴回的额头,“是也,非也。说是承装之所倒也贴切,不过是放在——”
他拖长了调子,折扇顺着裴回的臂膀滑下,最终用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
“是放在这儿。至少,为师是把你放在这儿了。”
“这里?”那人试探地把手覆在胸前。
“嗯,”沈复醉点点头,“至于你这小酒杯,何时参透,也能把为师也放进去一回,嗯?”
裴回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被扇子点过的地方,又抬起眼。
“你一直,在里面,”他指了指酒杯,“你喝的酒,都在里面。”
沈复醉摇扇子的手停住,笑叹道:“孽徒。倒是会噎人。”
裴回不知道‘孽徒’‘噎人’都是什么,垂眸思索了片刻,觉得还是当杯子省事。
他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走到一旁的红泥小炉边,拎起温着的旧铜壶,开始专注地烫杯、沏茶。
然后,他端起那杯茶,走到沈复醉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待沈复醉微微侧身,裴回便将那杯热气袅袅的茶,安静地递到了他的唇边。
茶液在杯中轻轻晃荡,沈复醉顿了顿,就着他的手,俯身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沈复醉舒适地眯了眯眼,又开始满意起来今天意外捡到的这个小杯子精。
“啧,”沈复醉直起身,舌尖舔过唇角,“侍奉得倒周到。看来这‘徒弟’的名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了。”
裴回放下手,看着空了一小半的酒杯,又看看沈复醉。
“名分,”他重复道,像是在嚼一颗陌生而坚硬的果子,“很重要?”
“重要得很。”沈复醉展开扇子,慢悠悠地摇起来,“有了这名分,为师就能名正言顺地管着你、教你、训你……嗯,自然,也能罚你。”
“管。教。训。罚。”裴回一字一顿的重复。
他忆起自己还在案几上时,曾见沈复醉指点其他弟子练功的光景,想起那些人,有一个每天都在笑,另一个总是没什么表情,但他们面对沈复醉时,总是很恭敬的。
“嗯?”
“打磨吗?”裴回迟疑地问,瓷器出世前,似乎也要经过这些工序。
沈复醉挑眉:“倒也没错。把你从混沌未开的瓷坯,打磨成能盛住更复杂物件的器皿。”
“比如,人的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那些滚烫的、冰凉的、甜蜜的、苦涩的,都要学着容纳。”
裴回似懂非懂。
但他听到到了“器皿”二字,这是他的根本。于是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打磨的过程,以及附带而来的徒弟名分。
“既入了我门下,可知规矩是什么?”
裴回抬眼看他,摇摇头,等待下文。
“明日卯时,来竹林。”
“到了之后,做什么?”
“自是明日再告诉你,”沈复醉摇了摇扇子,“反正不听为师的话,当心灵气消散哦。”
于是第二天,天光未亮,裴回便站在了竹林西侧的薄雾里。他站得笔直,像一株新生不久的青竹。
沈复醉来得也准时——恰恰在卯时三刻最后一息,才拎着一个酒葫芦,踩着沾湿了露水的青石小径,慢悠悠地晃荡过来。
青衫依旧松垮,玉簪别的乱七八糟,整个人都带着宿醉未醒般的慵懒,唯有那双桃花眼亮极了。
“哟,还真来了。”他语调上扬,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还以为你这小杯子精,宁愿去后山寒潭里泡着呢。”
裴回闻声,认真回答:“寒潭极冷。不如这里。”
沈复醉被他这一板一眼的评价逗乐了,走到他面前,故意用还带着凉意的扇骨去冰他的脸颊。
“倒是会算计利弊。看来为师昨日那番‘不听师言,灵气消散’的威胁,很是立竿见影?”
冰凉的触感让裴回微微偏了下头:“嗯。”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调侃之意。
沈复醉挫败地“啧”了一声,收回扇子。“无趣。也不知将来哪个倒霉催的,会瞧上你这么块木头杯子。”
“……?”
“罢了,”沈复醉清了清嗓子,勉强摆出点师尊的派头,“今日晨课,不练气,不打坐。”
裴回安静地看着他。
沈复醉拔开酒葫芦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他用手背抹了下唇角,然后用愈发黑亮的眸子盯着裴回:
“学‘看’。”
裴回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看。”他重复道,然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目之所及,形色、远近、动静。”
“停。”沈复醉用扇子虚虚点住他的嘴,打断了他,“不是用你这对琉璃珠子看。”
他的扇子向下,虚虚地点在裴回心口的位置,“用这儿,‘观’。”
裴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抬眼看看沈复醉,沉默了。
理解不了。心如何能观?
沈复醉似乎早料到如此,也不急,又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道:“譬如你看那根竹子。”
他随手一指旁边一株被昨夜风雨打折了梢、略显狼狈的青竹:“你观到了什么?”
裴回的目光依言投过去,精准无误地汇报:“圆柱形,中空,有节。高一丈七尺三寸。表面有纵向纹理。上梢断裂,色翠绿,有褐斑数点。”
“……”
沈复醉听着这一长串毫厘不差的描述,嘴角抽了抽:“真不愧是器皿成精,倒也是你的本事。”
他叹了口气,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罢了罢了,那你观为师。”
裴回的视线立刻移回到他脸上。
沈复醉迎着他的目光,扯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嘴角上扬,眼里波光潋滟,是他一惯示于人前的风流倜傥。
但仅仅维持了一瞬,那笑容就像退潮一样,迅速从他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瞬间冷下来。
“现在,你观到了什么?”
裴回愣住了。
他看到了沈复醉的眼睛,嘴唇,还有发丝。但他看不到沈复醉的气息,那非形非貌,非寒非暖,他看不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裴回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极不确定地缓慢吐出两个字:
“空的。”
沈复醉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裴回的头发,把那本就只是简单束起的发丝揉得一团乱。
沈复醉长长舒了一口气:“算了,观不会便观不会吧。”他重新拔开酒葫芦,递到裴回面前,“这个总会吧?喝一口。”
裴回低头看着葫芦口,那里还沾着些许莹亮的酒液。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倾身,就着沈复醉的手,张开嘴。
并非去接那酒葫芦,而是伸出一点嫣红柔软的舌尖,舔掉了葫芦口边缘一滴将落未落的酒珠。
然后他直起身,细细品味了一下,评价道:“醇度尚可,欠一分陈韵。”
沈复醉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裴回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清晨微凉的竹林,跟在日头底下暴晒了一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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