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荒记

　　山中雪消，溪水潺潺，三人一路向西。山路曲折，寒风吹在脸上似刀割一般。陈无忌走在最前，脚步稳如松；花满楼仍旧背着那壶酒，时而吹个口哨；李问一身布衣，背上书囊破旧，面色虽倦，却眼神炯然。

　　他们翻过两处山岭，入一片平原。原上柳条新绿，远处有小市烟火，传来隐约叫卖声。花满楼笑道：“出了天居坊的地界，天地都大了几分。李兄，可还想回去？”

　　李问摇头，道：“回去做甚？那一方坊，连空气都被定了价。我宁走得苦，也不愿再看那种笑。”
　　花满楼叹道：“好个书生气。”

　　陈无忌淡淡道：“气好留着。江湖不缺聪明人，只缺不怕死的。”

　　三人投宿于野店。夜里，店外春雨初歇，烛光昏黄。店中几名客人谈论着近来的奇事：

　　“听说坊上派人南下收税，凡不从者，皆贴榜‘乱民’。又听说凤栖山庄失火，庄中死了好几人。”
　　“呸！什么死几人？那是人被放走了！听说有侠客夜入庄中，救了几个女的——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英雄。”

　　李问放下酒盏，抬眼望向陈无忌。陈无忌微微一笑，道：“说的便是我们。”
　　花满楼笑出声来：“咱们这三个，也算成了江湖传闻。可惜没人知道书生也能当侠。”

　　李问淡淡道：“侠者救人于苦，我救心于荒。”

　　话未落音，门外忽传脚步声，一名身披斗篷的壮汉推门而入。那人浓眉横眼，神色肃然，目光一扫，落在陈无忌身上。

　　“陈兄，果然是你。”

　　陈无忌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韩啸。怎的也到了此地？”
　　那汉子名叫韩啸，乃“天义会”分舵首领，素以行侠仗义闻名。

　　韩啸坐下，压低声音道：“坊上已下密令，列你为‘乱党头目’，悬赏五百两。坊兵正在南调，恐怕要借凤栖山庄之事立功。你们得尽快离开。”

　　花满楼皱眉：“凤栖山庄火未灭，坊兵便来？这分明要遮口。”
　　陈无忌道：“我等救人，原无心与坊作对。只是他们不容我等不作对。”

　　韩啸低声道：“近来坊上暗中招募‘谣师’，散播坊官‘仁政’、‘平税’之言，民心又被收回几分。若无更大的声势，怕又要沉了。”

　　李问问：“‘谣师’？”
　　韩啸叹息道：“便是替权贵造梦之人。有人拿钱写诗赞政，有人作曲颂恩，民听得久了，也便信了。”

　　李问冷笑：“以梦驭人，比刀更毒。”

　　陈无忌看他一眼，道：“你那支笔，若真有剑锋，不如帮我写一篇文章，叫天下人看看凤栖山庄的真相。”

　　李问沉吟良久，缓缓道：“我写，但此文若出，必然惹祸。”
　　花满楼大笑：“世上事，要惹祸才有意思。”

　　夜深，店外雨声淅沥，李问铺开纸笔。烛影摇曳，他笔走龙蛇，写下《凤栖山庄记》。

　　“庄名凤栖，而凤不得飞。其门朱瓦金钉，锁女于笙歌。
　　一夜火起，非天降雷，乃人心欲醒。
　　若有问者，问谁放火，我曰：荒坊自燃。”

　　第二日拂晓，这篇文稿便被韩啸遣人抄成百份，散往南北各市。

　　几日之间，坊内坊外皆传此文。有人夜读落泪，有人拍案怒喝。坊官震怒，悬榜追捕“无名书生”。坊民却暗暗传颂：“那书生在江湖上了。”

　　一日傍晚，三人行至江畔。江水浩荡，春波荡漾。对岸青山，雾霭笼罩。

　　陈无忌道：“过了这江，便是‘灵灯境’。那边的坊，立灯为信，绿灯可行，红灯禁步。有人说那是天上规矩，其实也是锁人之法。”

　　花满楼哈哈笑：“此去更荒也罢！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荒诞能荒到几层。”

　　李问看着滚滚江水，心中忽然一阵清明。他知道，这条江，就是他人生的新界。

　　他想起天居坊的晨雾，想起苏灵的琴声，想起那群在粥摊前饿着肚子的孩童。世间荒诞无数，而他已无路可退。

　　江水拍岸，浪花飞溅。陈无忌一纵而上，轻身落在渡船上。花满楼紧随其后，转身向李问招手：“书生，来啊！”

　　李问深吸一口气，踏上船头。舟人拔桨，江面顿起涟漪。

　　风从北来，卷起几片残雪。

　　他回望天居坊的方向，那座荒诞的坊城在天光里早已成一抹模糊的灰影。

　　他轻声道：“再见了，荒坊。”

　　船身渐远，江浪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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