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晚餐
台风已经离岸。天朗气清。
艾希隆的晚餐订在城中一处五星酒店的餐吧。姜愚准点到了。订场地的助理昨天就给她发过消息,确认已经留好了车位。她进门报了自己的名字,还没等服务生将她引入内,就有人迎了出来。
来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她听见开门的动静,就快步走出来,恰到好处地笑着,和姜愚打招呼:“姜小姐!” 她相貌甜美,穿了一身职业西装,妆容很淡,皮肤呈健康的橄榄色,普通话带些口音。鉴于艾希隆本是南洋起家,不难猜出,女孩大概率是南洋人调岗来的海城。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Fiona,之前和您通过电话。您路上过来还顺利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姜愚领进内,“我们主管已经在了,姜小姐看看要喝点什么?”
酒店此处的场地本不大,说是餐吧,其实更像是个商务会议室,供较为休闲的会议用。便没有什么繁复的餐食,只是简单备了冷餐。酒水倒是齐全。姜愚拿了一杯开胃酒。
裴和时掇都不在场。
在里面坐着的只有一位男子。三十几岁年纪,穿着一身休闲套装。见了姜愚,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姜愚微笑握手:“Kieran,好久不见。”
Kieran姓顾名其然,过去多次负责画廊与艾希隆的合作。
顾其然和姜愚寒暄了几句,随即切入正题。
这次约见,一来,是为了讨论秋拍的选品。拍卖行希望画廊选出几件“光,灵”的藏品,将其送上即将到来的秋拍,借此抓住市场热度。
二来,自展览开幕以来,Elly的作品在市场上的表现愈发火热。众所周知,展览上几幅已售罄,有藏家私下联系艾希隆,询问是否还有渠道购入作品。
画廊操作的行规,向来是要控制市场上流通的作品数量,避免行情被稀释。艾希隆作为拍卖行,掌握着一批活跃藏家的资源,希望通过定向联系,为这些藏家争取画廊的锁仓作品。
顾其然很大方:“佣金方面,我们只留五个点。最主要的,还是希望保持长期合作。”
对画廊而言,这是一件双赢的事。画廊帮忙放出少量锁仓作品,拍卖行以佣金回馈。作品虽进入市场,但因是私下定向出售,对整体行情影响有限。
姜愚微微一笑,道:“你们那边,应该已经有人送来了Elly的作品吧?”
她意指今早收到的消息,Elly早年的作品,已经上了下周的拍品目录。
顾其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姜愚,什么都瞒不过你。”
“同意收Elly的作品,是给艺术家一个面子。其实没有画廊的同意,我们又怎么敢私下操作签约的艺术家?”红酒醒好了。顾其然帮姜愚倒了一杯,“其实只等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可以撤拍。”
出乎意料,艾希隆的姿态放得低,这比姜愚预想得轻松不少。
“不过,” 顾其然话锋一转,“有一位藏家很急,今天就想见一见你。”
话说到这里,姜愚明白过来。
艾希隆将她约在这里,不止是为了这几幅画,也不止是为了她。
是为了更重要的那位藏家。
她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站了起来。
“裴。” 她和来人打招呼。
裴悠悠然,含笑走了进来。他脸微微泛红,似乎已经喝了不少。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时掇。
时掇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并不是姜愚替她选的那件。
其中的故事,姜愚一下子就猜了出来。
裴提前去接她,正好见她还穿着上次那条裙子,便带她去买了一条新裙子。
是他帮忙选的吗?有像她一样帮她换上吗?
这两个问题在脑海内转瞬即逝。姜愚没有细想。
但她目光却依然在这条裙子上留顿了片刻。并不是姜愚喜欢的样式。荡领,收腰紧胯。其实平心而论,很典雅,在这个场合并无不妥。裴很有分寸,选的这条裙子也很合适。但姜愚向来不喜欢包臀裙。
裴将手搭在时掇的肩上,侧着头,靠近时掇的耳朵,温声一个一个介绍道:“这是Kieran,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业界知名的艺术顾问。这是冯Fiona,美女经理。”
“啊,还有。” 他看向姜愚,“这位你认识。海城最有名的画廊主。姜愚。”
时掇顺着裴的意思,一一和众人握手。
姜愚也不例外。二人明着作戏,双手接触,时掇的手温热,姜愚的手冰凉。过大的温差让两个人都悄悄打了个激灵。
裴拿着红酒,笑得爽朗:“Kieran,我要多谢你的牵线搭桥。”
其实如果没有拍卖行牵线,裴私下找姜愚,姜愚也没有不给他面子的道理。姜愚心想,裴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不是真的在乎这一个姿态,就是准备了一场好戏。她拭目以待。
裴和顾其然虚推虚挡了一番,终于互相敬了一杯。裴说道:“其实呢,Kieran,姜愚,我首先要道歉,没提前告诉你们会带女伴来。我们都是自己人,耍了点小心机,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你们不要怪罪。我其实是觉得,今天好难得的机会,我能和你们两方齐聚一堂,你们一位呢,代表了海城最大的拍卖行,一位呢,代表海城最大的画廊。群贤毕至啊。所以,我有私心。有件艺术品,我作为藏家,一定想请你们过目。” 他轻轻推了推时掇的背,示意她往前站一点,“时掇。”
顾其然和姜愚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明白裴的意思。然后二人看向时掇。
时掇被他往前一推,也不明所以,却保持着那在此类场合惯来的自若神情。在旁人看来,倒好像早就知情。
裴慢悠悠坐回沙发,长腿一折,随意搭成一个角度,却占据了沙发大多的空间。他手指轻扣着红酒杯,声音不疾不徐。
“海城,本就是全国艺术家的聚集地,汇集了全国最好的资源,资本,场地,观众。不过,依我看,还是太保守了。看看欧洲,画作本身已经不再是最新潮的商品。NFT这几年也退烧了。你们比我更懂,我就不多说了。
“现在,所有人都被可以无成本地接触资讯。在这个资讯爆炸的时代,艺术品可以被高清扫描、被放大十倍,全无死角。在网上看一幅画的细节,比在现场看得还要清楚。没有神秘感,没有稀缺性。这还算是艺术吗?
“艺术是特权。特权才能让买家愿意投资。买家享受到的,是身份,距离感。是区隔。在这个年代,什么样的艺术品,还能做到这一点?”
他自己率先笑出来,像是很享受自己的答案。
“是人。
“公众要看的,从来不是画。是故事和叙事,是’这个人’。明星网红,甚至大公司的创始人,还有那些政客,全都是这个逻辑。明星嘛,过度曝光,也常常人设崩塌,没有一点神秘感。有些网红,也算努力,可惜没门路,永远进不了核心圈子。但是,你们手上那些艺术家,有着全国最顶尖的审美。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完全可以包装一个人,把她送进殿堂。”
他抬手,用酒杯轻轻点向时掇。
“时小姐,她可以成为艺术本身。”
姜愚在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没有化妆的习惯,所以无所谓地用冷水打湿了全脸。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用纸巾按压着吸干干净水珠,不想留下一点纸屑或揉擦的红痕。她看着镜中人,白,瘦,病态。
姜愚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脸了。从前竟然从未细究过,脸上这疲惫的由来。
这真是一场糟糕的晚餐。冷盘索然无味,只是垫了垫,却敌不住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现在已经有五分醉了。因此,她并不相信自己此时的判断,也不想在现在去思考之前裴发表的那一段高谈阔论。
她只是觉得有些愤怒。
姜愚并不熟悉自己的情绪。愤怒是她最能轻易感觉到的一种。她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油润厚重的东西包裹住了,不断地被摩挲着,有些瘙痒和烦腻。这是她熟悉的愤怒的感觉。但这愤怒的对象,她没有真的厘清。
她知道现在去想,也想不明白。所以她甚至没有作出尝试。只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再得体得回到那晚餐桌前。
时掇很听话。姜愚让她讨好裴,她便讨好裴。纵然是在裴刚才那一番话之后,时掇依然坐在裴身边,低头和他谈笑。二人越坐越近,动作也愈发亲密。却依然保持着得体,未曾越过那条微妙的界限。
顾其然瞧着那边低语的一对,对姜愚笑道:“裴是坠入爱河了。”
姜愚笑了一声,附和道:“裴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向来是百依百顺的。”
顾其然道:“你听他刚才那番话的口气,可是要往这女孩身上砸多少钱?千金一掷,哄女孩高兴。周家公子,名不虚传啊。”
姜愚含笑看着裴和时掇。到这一刻,她真的觉得有些好笑。
在揣摩旁人心思这件事上,姜愚向来做得不错。她善于分析,善于观察。人的性格本各不相同,但不变的是,任何人都有欲望。如果能尽量去理解一个人的欲望,那通过观察过去的行为逻辑,便能大致分析出其的将来的行事。
但是,她料到裴会喜欢时掇,却没料到是这种喜欢。
像裴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有无数的女孩要贴上来。即使最后有可能闹得难看和不堪,女孩们也愿意努力争一争这个错过了就再难遇见的机会。但裴喜欢的类型,向来不是大胆主动的那类。这一点并不难发现。因此,也有不少人曾试图把清纯女孩送上裴的床。但姜愚知道,除了清纯之外,灵气是最重要的东西。
在无数揣摩裴心思的人中,姜愚可以拔得头筹。
过去裴会为了喜欢的姑娘一掷千金,这也是富家公子惯常的姿态,本没什么了不起。他们把喜欢的姑娘送进自己的别墅,找专人好好伺候着,一得闲就去光顾,厌倦了就抛弃,好心的还会开一笔分手费。原本的计划中,在开始暧昧之后,到互相厌倦之前,有足够的时间供姜愚打探内情,安插暗线。
但是如今,姜愚忍不住笑自己见识短浅,想象力匮乏。裴是要把喜欢的女孩做成艺术品。
钱捧人算不上,人捧人才捧得高。裴那一番话,如果由一个学生说出来,不知会被教授骂成什么样。但由他这样的人说出来,众人不但不能批评,还要拍手叫好,甚至得真的开始思考怎么落实。
姜愚清楚。裴是资方,她并不是他的教授。大约是出于多年职业修养锻炼的本能反应,她开始控制不住地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或许,会以装置艺术的名义包装一下,让时掇作为模特,参与一场物体和人类的交互装置。或许是由时掇呈现的行为艺术,又或者是以时掇本人为灵感的创作,影像,绘画,可以办一个特展,专门呈现她所有的样子。
又或者,兴许是喝多了,姜愚脑海中浮现出最荒唐的那一个场景。时掇就那样被放置在展台上。
然后呢,她想到裴说的,特权。这样一件艺术品,该如何被交易呢。
“姜愚,你说裴都发话了,我们谁好意思驳了他的面子?” 顾其然的话打断了姜愚的遐思。
裴是得罪不起的人。顾其然这句问话憋到了现在,终于在喝了近一整瓶酒之后,问了出来。
纵然心中的想法也已经逐步疯狂,姜愚依然可以演出一副清醒的样子来:“你喝醉了,Kieran。”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