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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交心
左哲的宕机状态持续了大约十几秒。
所有引以为傲的冷静和逻辑在陆见微那句坦荡的“喜欢”面前彻底瓦解。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唯一清晰的,是陆见微那双带着灼热勇气的眼眸。
那里面映照出的,是他自己此刻通红而失措的脸。
某种本能,某种超越了思考范畴的冲动,驱使着他。
陆见微看着左哲骤然放大的瞳孔和绯红的脸颊,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个刚刚还处于死机状态的人,忽然动了。
左哲猛地倾身向前,用行动代替了无法组织的语言——他吻住了陆见微。
但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带着笨拙、带着所有左哲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汹涌而混乱的回应。
牙齿磕碰到了嘴唇,带来细微的痛感。
左哲感觉自己胸腔里那失控的鼓噪似乎找到了某种宣泄的出口,又仿佛变得更加剧烈。
而陆见微一手环住左哲清瘦却紧绷的腰背,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后续的一切,触感、温度、呼吸、以及左哲偶尔压抑的呜咽,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感知世界。
对左哲而言,这比任何他观察过的死亡艺术都更难以理解,却也更……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公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尚未平复的呼吸声交织。
左哲蜷缩在沙发里,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脸上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
陆见微靠在旁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左哲汗湿的额发,目光描摹着对方难得柔和的轮廓。
在这片难得的静谧中,左哲忽然开口:“其实我的人生……一直都没有目标。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也没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内容,“这是个事实。”
陆见微抚着他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没有立刻用空洞的安慰打断。
他只是更低下些头,额头轻轻抵着左哲的,用一种近乎诱哄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请求:“左哲。”
他低声唤道,像怕惊扰了什么,“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好吗?任何你想说的。”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父母很早出了事故,没了。我辗转在各个亲戚家,但他们像一群围着腐肉的秃鹫。”左哲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对他们而言,我只是获取父母遗产的……手段。”
“所以,我一直在随波逐流,来回更换地方。朋友……对我来说也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无效社交,没有必要。”
“十八岁,成年了。财产,也被‘合法’地转移、消耗完了。我被扫地出门,开始流浪。”他的语速平稳,听不出情绪,“不过我有个还算好用的脑子。申请了一所可以勤工俭学的公立医学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虚无地投向空气中的某一点。
“但我的成绩,过于优秀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陆见微敏锐地感觉到,被自己掌心覆盖的、左哲腰侧的皮肤,微微绷紧了,“这让那个万年屈居第二的富家子弟,不太高兴。”
“然后呢?”
左哲抬起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曾经手腕的位置,那里皮肤光滑,看不出任何异样。
“于是,某天放学后,”左哲的语速慢了下来,但陆见微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凝滞,“他,还有他叫来的人,故意划伤了我的左手。不单是划伤,他们还故意挑断了我手腕的筋腱。”
即使早有不详的预感,亲耳听到时,陆见微还是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窜上脊背。
“后来,手虽然接上了,但精细操作不行了,再也上不了手术台。”左哲放下手,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身体也因为早年流浪和那段后续的调养不当,变得不太好。再后来,就当了个自由作家,写点东西。”
“看,这就是我。一个从根上就……烂掉了的存在。”他三言两语道,接着用那双恢复了淡漠的眼睛,看向陆见微,清晰地、一字一顿地:
“这样的我也可以喜欢你吗?”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雪花,话落即融。他的话里听不出期盼,更像是一种自我凌迟。
左哲主动撕开了自己所有不堪的过往,将那个内在的、从未被妥善爱护过的、残破而狼狈的灵魂,赤裸地呈现在他唯一在意的人面前,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在左哲那双看似无波无澜的眼睛深处,是一片被暴风雪反复席卷过的荒原,万物寂灭,只有一个孤单的灵魂在风雪中蜷缩,用一层又一层的冰壳将自己包裹,以抵御这个世界的残酷。
陆见微将左哲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话语里透出的刺骨寒意。
他没说什么“你还有我”之类的空泛安慰,只把吻轻轻落在左哲瘦削的肩胛骨上,如同温暖的春风落在冻土之上,一遍又一遍。
紧密到几乎窒息的拥抱,成了最无声的宣告。
他的胸膛贴着左哲的后背,两颗心脏在以不同的节律敲击着彼此,像错位的钟声,却在这一刻找到了奇异的和鸣。
在这心跳交织的寂静里,陆见微忽然洞悉了左哲笔下那些总是走向毁灭的角色,理解了他那份深藏的自毁倾向。他无法写出美满的故事,或许,自己这个被他创造出来的、象征着“理想”的存在,是他对光明的一次艰难眺望。
然而,左哲想不出圆满的结局,于是也连带着让他笔下的“我”,在故事中一次次地失去,一次次地走向注定的悲剧。
那些文字里的缺憾,原来都是左哲内心无法弥合的缺口。
陆见微的唇停留在左哲微凉的肌肤上,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泛起细密的疼痛。他收紧了手臂,将这个蜷缩的灵魂更完整地纳入自己的领域。
“左哲,”他低声唤他,声音像穿过荒原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看着我。”
左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那层冰壳之下,是几乎要溢出的不安与脆弱。
陆见微望进那片荒原深处,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你笔下那些悲剧,那些缺憾,我收到了。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不是你故事里注定失去的符号。”
他捧住左哲的脸,拇指轻轻擦过他微红的眼角。
“我不会让你再教我,什么是失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誓言般的重量,“我会教会你别的东西。”
左哲疑惑道:“……教会我什么?”
陆见微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两人鼻息交融。
“教你习惯拥有,习惯温暖。”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教你写出第一个……有关于‘我们’的日常。”
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温柔的霸道:
“哪怕最初的字句会不通顺连贯,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我们可以从最简单的开始写起,比如,‘陆见微和左哲,今天一起吃了想吃的早餐’。”
这句话太过平凡,太过具体,与左哲笔下那些宏大的悲剧与毁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像一根杠杆,“咔哒”一声,轻轻撬动了他心口那厚重的冰层。
一股酸涩的热意猛地涌上左哲的眼眶,他慌忙垂下眼帘,试图掩饰。
陆见微抚过左哲轻颤的后颈,声音低沉而温存:“想从哪里开始?告诉我。”
左哲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的肩窝,许久,才用带着细微鼻音、闷闷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回应了一句:
“……那明天的早餐,我想吃煎蛋。”
这句近乎幼稚的要求,却让陆见微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随即,一个无比真实而柔软的笑容在他唇角绽开。他收紧了手臂,低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动容:
“好。给你煎两个,溏心的。”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一个平凡的公寓里,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终于写下了第一个笨拙而真实的开头。
它无关悲剧与圆满,只关乎明天早上的,两个溏心煎蛋。
*
念头流转至此,左哲的脑海中依旧能清晰地浮现起第二天早上那溏心煎蛋的滋味。
蛋白边缘是微微焦脆的金黄,用筷子轻轻一戳,内部温暖而柔和的、几近流淌的橙黄色蛋液便会缓缓溢出,浸润微凉的吐司……
一种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柔和神情,如同水中淡墨般,在他清瘦的脸上无声地氤氲开来。
但他之后还是亲手破坏掉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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