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作者:风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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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叫


      滚滚的双丫髻似墨绒球斜坠在耳畔两侧,面容清丽的少女推开门,福身侧让引黄芩进。
      他背上负一竹编药笼,上挂旧迹医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进屋见着熏缭的麝艾,黄芩不免感慨:
      “乌苑主温灸之法甚是精湛。”

      乌故鸣人后一口一个老顽童,人前倒是模样周正,摆手笑应:“不敢不敢。”

      黄芩些微放下心来,拒了邀坐,朝燕昭洛拱手行礼:
      “殿下,老朽不做久留,只是有些放心不下,虽有乌苑主,却还是想再嘱托一句。”

      “先生请讲。”
      麝艾缓缓燃着火星,燕昭洛不好动,只轻抬了下左手示意他说。

      “虽已过去二三年,然‘钩缠’性烈且绵,深藏体内该是要半旬才能全然代去,”
      黄芩俯首谨言:“五春五秋,一季不可马虎,无论是这位毒草,还是南域那份熏料,殿下都要谨记避之。”

      燕昭洛一一应是,乌故鸣在一旁弯眼附和:“殿下身体我们定然会好生关系着,您放心便好。”

      黄芩又行一礼:“先皇后予我黄氏有过恩惠,此物还望殿下能够收下。”
      他从袖中取出一条挂着精巧铃珠的细链,上前一步递到燕昭洛身前:
      “后若有能帮上之事,可令人到江南破妄阁,以此铃挂为引,掌柜自会传信予我。”

      燕昭洛微讶收下,想再问些什么,黄芩却是道了别没有再留的意思。
      一直垂首伫立在门侧的桃幺也顺势告了退,掩上木门,随行为黄芩引去出苑的道路。

      燕昭洛垂眸打量手间铜铃,拇指大小,纤巧乌亮,晃动起来只听微细声响,不扰不闹。
      上系精编黑挂,恰是可以圈在手腕的长短。

      “殿下戴上吧,不枉我好吃好喝供他。”
      乌故鸣抱臂在旁,笑眯着眼道:“江北我玄都称第二无人能叫板第一,到了江南,可得与破妄阁平起平坐,这可是好东西。”

      “那也要谢乌苑主一声了。”
      燕昭洛摩挲着细链,问道:“我母后予黄氏有恩?”

      他出生已是腐败大案之后,春芷也不经常与他讲往事,先一辈的事他倒着实没那么清晰。

      针顶的艾团有些燃尽的迹象,乌故鸣取了帕巾过来裹针外拔,犹豫半晌道:“定要说的话,好似当年黄院使是先后引荐入宫的,别的就不甚清楚了。”

      燕昭洛“哦”了一声,右臂被盖以温热细纺,他微转了下手腕,将细铃圈挂在腕间。

      与葵宣用过午膳之后二人便登上马车回程。
      燕昭洛捧着来时的书细品慢磨,葵宣对向而坐,隔一会儿便探头探脑东瞅西眺。

      好半晌,燕昭洛翻页动作之际,葵二公子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了源头:
      “殿下,您哪来的铃铛?”
      细巧的铜铃声轻灵动,玄黑扣链衬得腕间雪白。
      “这个啊。”燕昭洛轻抬了下手腕,从书中分了个眼神扫过:
      “那位医师赠的。”

      葵宣凑过去细瞅了两眼:“还怪玲珑好看的,倒是少见殿下腕间佩饰。”
      点评了两句,他正要回身坐正,目光往下一瞥,当即又是一呼:
      “殿下,您怎么多佩了一块玉,蓝玉罕见啊!”

      太子殿下出门在外一向简装素行,腰间佩一块玉就很好了,今日竟是佩了两块!
      罕见罕见。
      蓝玉匀晕灰雾,与殿下今日烟色外袍有些相融,若不细看还真一时发现不了。
      幸是发现了,罕见罕见!

      葵宣好奇的眼直勾勾盯上来,燕昭洛在他究根问底的眼神里当即面色一僵。
      下一瞬,黄旧的书封隔断了视线。

      “……殿下?”
      太子殿下冷淡回复:“捡的。”

      “什么!哪儿能捡到如此好玉!”
      “我昨日在玄都逛了半夜都没见着,殿下您是哪儿捡得?”
      “殿下你告诉我吧我也要去转转!”
      “殿下殿下殿下……”

      燕昭洛微低下书,瞥了他眼:“你真信?”
      葵宣当即表衷:“殿下说的我自然……”
      他缓缓降下音来。

      半晌:“殿下你……骗我的?”

      太子殿下短促笑了一声,没再搭理他。

      葵宣不死心又问了半朝哪儿来的,对面却是一句都不再出声。
      见多说无益,他静坐看了半刻车外过棂景色,又过了半晌,憋不住话地前帘一掀,与前道的佑隐聊去了。
      佑隐偏头见殿下有心沉于书册,便有一搭没一搭回葵二公子的话。

      一个多时辰的车程便这般晃悠着过去。
      一直到近城官道,周边行人多了起来,葵宣才心满意足缩了回来。

      夕阳近落,看似朴素寻常的马车在城门最后一轮巡查时缓缓过关驶入。街道之上熙熙攘攘,市井吆喝不绝于耳。

      转过街角,带着笑意的叫卖声中却忽然混入了几声不甚明晰的谩骂争吵。
      声论渐嚣。
      车轮转动的辐条轨迹逐渐迟缓下来,马车轻微晃了晃,稳稳停下。

      佑隐撩开前帘俯身探入禀报:“殿下,前头似乎堵了,可要绕道?”
      燕昭洛撑在半阖的窗台浅撩眼皮,问:
      “因何事?”

      佑隐思忖半息,谨慎道:
      “好似是荆小公子闹市策马伤了人。”

      “又是他!”
      安静不到一刻的葵宣忽然猛拍大腿:“仗着自己爹是郎中令在京都几番跋扈,可耻得很!”

      燕昭洛对荆家这位幼子的张扬行为倒是略有耳闻,只是闹大前几乎都会被家中亲人出面摆平,几次难得的会面里也不曾与他撒过野。
      他指尖在扉页缓敲几下,静默片刻后道:
      “过去看看。”

      佑隐应是,侧身坐正腕间轻拢,马蹄便踏着细碎的步子缓慢前行。
      葵宣泄了口便一刻不停给燕昭洛讲着郎中令这位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幼子及那些被压下的丑事,愤慨非常。

      幸而马车朴素不大,缓慢绕过几处摊贩之后逐渐离近中心。
      几声抢地哭声吼声破开人群扑涌出来:
      “杨七,杨七!醒醒——”
      “我们远道而来,京都官爷便是这般欺人吗!”
      “不许走!要出人命了,不许走!”

      被围在中间的人朱袍金边,微胖的身躯嚣张跋扈骑在黑骏之上,腰间佩玉金坠五六七八挂。
      他高抬下颚,眼神之中尽是鄙夷:“拦?再拦!”
      “知道我是谁吗?!”
      他眉目一挤狠厉凶恶道:“睁大狗眼看看!我,荆子烬!父乃当朝郎中令是也,谁敢造次!”

      荆子烬作势牵绳猛抬马首,黑骏被勒得痛嘶,蹄甲高踏挥风。
      围在他周身的众简袍子弟顿时被惊得退后几步,却又立刻遏住惧意止下脚步。

      几乎数十人挡在路间,身后是一位倒在板泥地面的青袍少年,被同伴半扶在腿上,呕出的鲜血沾满下颚,浸透衣襟又蔓淌到同伴下袍。
      人影幢幢下有些辨别不清,却也能见到鲜红刺目,已经昏迷过去。

      燕昭洛透过窗隙扫过,乌眸缓缓眯起。
      “春闱考生今日应当已经入场,这些是考生随行侍读?”

      “应当是!”
      葵宣掀起车前的门帘看得尤其真切几分,当即坐立难安:“殿下……”
      燕昭洛轻微颔首,任其下车。
      马车轻晃,一抹身着杏黄素锦的人影快步下车行近人群。

      有被惊得面色一白的青年仍梗着脖高呼:“欺人太甚!是……是你无故撞人!我们已经报官去了!”
      见他们不退让还敢说,荆子烬当即哈哈大笑两声:
      “报官?你尽管报!他今日挡我道便是死定了!”
      怎么能敢说出这种话!
      众子弟当即脸色又是一变——京城的郎中令,掌宫禁宿卫之权。
      他们梗着脖面红耳赤,声音却是低下几分:
      “皇,皇城脚下……”

      “荆子烬!你好大的威风!”
      一道高亢愤慨的声音忽然越过那嗫喏的“皇城”几字在身后响起,葵宣拨开人群站过来,气得咬牙:
      “你这条油腻腊肠,是官府管不着你了吗?!”

      荆子烬忽被这声直呼大名尚是虎躯一震,听到了后半句更是气急败坏,直待看清来人。
      他当即嗤了一声:
      “我当是谁?”
      勒过黑骏旋过身来,正对葵宣咬牙切齿道:
      “说我是腊肠,葵二公子!你哥在翰林院当官儿就算了,你又是什么?太子殿下的狗?!”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俯身凑近葵宣四目狠峙,声色微低却是在场皆能听清:
      “听说太子殿下昨夜连晟漠将军的接风宴都没去,你以为你还能风头几日。”

      出言如此不逊张扬,葵宣被惊得圆目猛睁,当即一个耳光掴了上去。
      力道又狠又急,清脆的一声直传出百米外。

      荆子烬本就肿胖的脸颊被扇得倒向一边,连身下的黑骏都被带得侧迈几步才能稳住,黄胖的面颊当即浮现出透红的手印来,逐渐充血肿胀。
      他登时满眼呆滞,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你……”
      下一瞬,怒目圆睁,破喉尖锐的高鸣响起:“你他娘一条狗敢打我?!!”
      他戾拽马绳,黑骏长啸一声蹄甲生风。

      残影乱踏,葵宣被戾风撞得后退好几步,才在身后子弟的撑扶下没倒地,谁料荆子烬气血上头并不打算收手,他缰绳一拽,红着眼就朝人群冲去。
      沙尘飞扬,子弟拖着还未站稳的葵宣惊惧散开,身后血泊之中倒着的人却无法躲闪,眼见就要乱踏到被伤及的少年周围。
      跪扶着昏迷少年的青袍子弟面色惨白,慌乱之下猛一咬牙,死死趴护住身下朋友。

      蹄甲高扬。

      “叮——”

      一柄长剑破空飞来,寒光雪亮的长剑倏然钉落二人身前。
      带起凌冽肃风一道。
      剑锋入土,直插在黑骏蹄甲两寸之前。

      马匹本就躁狂,当即不受控竖立惊鸣,反过方向拼命跨扭,将身上的微胖虎躯猛地甩下背来。
      荆子烬狠狠滚落在地,痛得一阵猛呼,却是惊惧交加。
      方才的利剑是擦过了他的耳畔钉落的,
      就差一瞬他耳朵就没了。
      就差一瞬!!!

      “荆公子只是听说?”

      一道似夹寒冰的声音缓缓传来,荆子烬正欲破口骂哪个不长眼,却忽觉那道声音却略有耳熟。
      他张着口迟疑挪过视线,便见五米开外,佑隐掠下车头去制黑骏,而往日出席总是面带温润笑意的太子殿下长身立于马车板头,缓缓收回手。
      他衣着素雅,以木簪随意挽起的长发随风轻逸,面色平和俯视而下,一双眸子却乌沉得若不见底。
      “如此看来是连宴都没资格进?”

      那双乌眸实在怖人,方才还嚣张至极的人呆愣地上爬都不敢爬。

      他,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他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他……
      那柄还在地上嗡颤的利剑擦过耳侧时呼啸的风声宛若还在耳边。
      荆子烬艰难吞咽下口水,脊背冷汗直冒,手下不由撑着身子颤着后退。

      “还有。”
      燕昭洛一跃而下,罩衫长袖轻扬,在被惊得自发散开的人群之间缓缓走近。
      他随手拔起地上雪厉长剑,悬腕甩尽泥沙,慢步走向狼狈颤爬的荆子烬。

      “荆公子,谁是狗?”

      下一瞬,雪锐剑尖直扫身下半脸高肿的郎中令幼子。
      几滴鲜血瞬时从他脖颈缓慢溢出,隙填进下巴堆积出来的褶皱里,盈满之后缓缓淌下红痕。
      剑锋瞬时又指他额心。
      脖颈微凉的刺痛和恐惧攀爬至四体百骸,荆子烬颤着倒爬后退,嗓底溢出几声残腔。

      燕昭洛步步缓随,温润笑道:
      “说啊。”

      一股尿骚味缓缓升起,荆子烬唇角颤抖不止:
      “我,我是我……我……”
      “哦?”
      燕昭洛嘴角笑意更浓,指尖所握长剑又近一步,所抵眉心霎时一股刺痛,有鲜血直流而下,晕得眼前视线发红。

      “荆公子,狗怎么叫?”

      肥胖肿胀的脸上涕泪横流,郎中令幼子喉间鼓动哭嚎又不敢再乱动一毫,憋着嗓子神志不清喊道:
      “汪……”

      “听不清。”

      “汪,汪汪——汪汪!汪汪……”

      “是嘛,看来这才是狗,荆公子下回记牢了。”
      燕昭洛手下漫不经意挽过一支剑花收剑,寒光在地上人的面上映过几轮,残留温热的血恰好被甩落他朱红衣袍。

      在地上人惊惧万分的眼色里,燕昭洛淡淡补充:
      “认错是会死的。”

      佑隐牵着已然抚顺的黑骏走来,青年随手将长剑朝他一抛,旋身望向葵宣:
      “好好站。”
      葵宣眼神微滞,当即从被托着臂膀腰背的模样站直。
      太子殿下路过他时,衣角微脏的二公子眉头一蹙嘴一撅:
      “殿下……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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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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