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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人踉跄着又冲出三四里地,才像两滩烂泥般瘫软在路边一个枯树墩旁。
李斯猛的回头,视线如同受惊的毒蛇,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心脏狂跳,几乎要从胸膛里炸出来,一半是累的,另一半是吓的。
喉头一滚,那口提着的气才泄了出来,伤口的疼让他连大口喘气都不能够。
林晚的状况更糟,甚至连抖的力气都没了。
嘴里全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只剩下胸腔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林晚现在只有一个最本能的念头,吃一口饭,睡死过去。
但混沌社给她的感觉,像是冬天屋檐上随时会洞穿脑袋的冰锥。
瘦高男子的扔下的水囊的姿态,不是简单的施舍,而是一种强力的驯服。
李斯的视线落在枯树墩旁的水囊上,阴晴不定。
“林姑娘,混沌社……用意尚不清楚,这水……不喝也罢!”
挣扎着起身,作势要将水囊踢走。
“且慢。”林晚的声音哑的几乎只剩下粗一点的气音,却带着种不容置疑。
“他们若是……想灭口,方才便……是最佳时机,何必在水……中下毒?”
斟酌间,李斯的视线落在枯树墩上。
几只蚂蚁抬着一截重量远大于自身的草杆,与呼啸狂风对抗,数次被掀翻,但又固执的重新又抬起。
李斯心底猛然涌出一股厌恶和愤怒。
蝼蚁,皆是蝼蚁。在那些大人物眼里,我李斯与这荒野中的虫蚁何异?施舍的水食和随意的践踏,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让手臂的伤口越发的鼓胀和灼痛。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抓住点什么,而后视线落在了跟前的林晚身上。
他再次蹲在枯树墩子前,身子前倾,只是声音依旧沙哑。
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刻意:“林姑娘,可曾……听过稷下学宫?”
李斯的话落在林晚耳朵里,犹如从深谷极远处传来,声小而悠远,还带着飘忽不定。
已经浑身无力的林晚,只能努力抬眼看着眼前满是重影的李斯,无力摇头,以示回应。
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李斯不应该是去秦国么?怎会去往齐国?
短暂沉默之后,林晚气若游丝却再次开口,“李大人,此时此刻……问齐鲁之学……是已决心……决心,弃楚投齐了么?”
林晚话音落下,四周狂风呜咽,两只水囊静静躺在地上,似乎在等待审判。
被林晚一句话精准刺破此刻心思,李斯心下一沉——此女心思之细腻,推测之精准,几已近妖。
“既如此,那你先喝。”李斯说着拿起水囊,拔出塞子,递到林晚面前。
林晚并未接他手上的水囊,而是双手撑着枯树墩子艰难起身,拿起另一个水囊。
“李大人,若是真……有心合作,何必再……再演戏?你我皆……皆已到极限,两个水囊……便是……便是要你我……同……同饮。”
说完,林晚用尽力气将水囊挪到枯树墩上,拔下塞子,将干裂嘴唇凑上去,小口啜饮。
看林晚喝水并无异样,李斯同样喝了几口,清水下肚,二人体力略有恢复。
李斯撕下衣摆,将左臂简单包扎,沉默着走向丰川镇。
一路上飞沙盖脸,狂风不断,不时有断枝破衣刮来,让二人胆战心惊,
哑哑哑!
突有叫声在头顶响起,二人惊慌抬头,却见几只乌鸦被狂风卷的奋力挣扎,随风势狼狈后退。
本就疲惫的二人,精神精神极度紧绷,似乎狂风之中总有未知隐藏。
直到看到一座城楼出现在眼前,方才心下稍宽。
穿过城门,入眼皆是灰土,但却给二人格外亲切之感。
却见路人行色匆匆,面有菜色,眼神警惕,偶有交易也是沉默以对。
林晚与李斯对视一眼,心中皆感异常。
李斯走到一处逆旅,对店家作揖后开口,“店家请了,敢问镇中可有混沌社接应之处?”
店家突听混沌二字,面上一惊,而后慌忙摆手,转身钻入房中,任凭李斯如何说话,始终不肯出来。
而后林晚便看到街道之上所有人几乎同一时间眼神齐刷刷看向李斯,似乎要择人而噬。
街道上陡然空出一大片空地,几十双眼睛就这么看着李斯和林晚,眼中的愤怒更多被忌惮所遮盖。
李斯转身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骇的靠在旁边一堵土墙之上,说不出话来。
二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林晚拉起李斯匆匆逃离,却在一街道拐角处猛然停步。
李斯顺她视线看去,发现一屋房门顶头有一处极小极轻极简的回首凤鸟图,红漆已全部剥落,若非眼力极佳,定然无法发觉。
门无声而开,但只有一条缝隙,一直眼睛透过缝隙看着门外,而后对着二人勾了勾手。
二人推门进入,阴暗、潮湿、浓重的霉味中带着铁锈的味道。
李斯刚要开口,那人却转身朝里面走去,路过的地方有石炭、煤渣和挂在墙上的柴木。
这一段距离颇长,约有百步之多,之后便是一处方形空地,中间一处水井,冒着丝丝凉气。
水井之后的两个房间却极为怪异,林晚入眼之时便已察觉,直到走近方才发觉,房檐极为低矮,大约只有丈许。
像极了某些地方的半地下室。
而且此地丝毫不似居所,反而更像是临时避难之地,抑或工匠铺废弃后院。
李斯看到水井,拔下水囊塞子就要上前,却被引路的中年人挡住。
“房间已备好水食!食毕即走,莫问,莫听,莫看。”中年人的嗓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地面一般。
极为难听,但却辨识度极高。
而后随着中年人摆头示意,林晚和李斯被他引入其中一个房间。
房中两张破烂草席之上放着一罐清水,几块粟米饼,一块发白麻布,除此之外房中再无他物。
走入房中,林晚转头去看,才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二人此刻的感受,便如落在蛛网上的飞蛾,任凭如何挣扎亦无济于事。
况且二人此刻连挣扎都不能够,心中甚是担心。
“还好,原本想着只能去辘轳把巷,这可比那边强多了。”李斯看起来倒是颇为满意。
“辘轳把巷?那是什么地方?”林晚有些好奇。
“战场弃尸之地,无主之尸都会扔到那边,埋的人多了就有了晦气,没人去的。”
可看到地上的水食又犹豫了,害怕这水食被人动了手脚。
“战场弃尸之地……无人愿去的晦气之所……”林晚轻声默念,疲累的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这在危机公关的词典里,这一类地方往往意味着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怕什么,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强。”李斯给自己打了打气,拿起地上的粟米饼大嚼起来。
但没嚼几口,脖子差点伸出二里地去,“这也太干了……”。
只能抱起旁边水罐狂饮,这才勉强送下去两块饼,将剩下的粟米饼和半灌水推到林晚身前,讪讪笑着。
李斯之所以如此,原本是想多吃多占,尽快恢复体力,以备应对突发情况。
但饼子太硬,实在难以下咽,因此只能将剩余推到林晚跟前。
林晚也不说破,只是拿起水食默默吃着,仔细打量着房中各处。
李斯则靠在墙上,小心吹拂和擦拭着左臂伤口,刚要将麻布裹在伤口处,却被林晚一把拽了过去。
“你……”话未出口的李斯见林晚口含粟米饼,双眼死死盯着夺过的麻布。
“你看这是什么字?”林晚将麻布递给李斯,指着其中一处说。
左看右看,甚至将麻布翻过来都不曾找到,直到林晚指给他一处很淡的字迹,方才看到。
仔细看似乎是个“吕”字,李斯不明白这个字代表什么,看着林晚眼神询问。
却听林晚哑着嗓子冷笑:“红漆木简上曾有‘吕不韦’三字,李大人必然记的。”
李斯不置可否,但却猜不透其中奥妙,这不过一块麻布,即便有 “吕”字又能如何?
“林姑娘当真细致,不过单凭一个字又待如何?”李斯已然猜到林晚又要借此索要此前赌注。
果不其然,只见林晚斜眼看着李斯,冷笑开口,“李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难不成此前输与小女子之事,已然忘记?”
“林姑娘之智李某着实佩服,不过真假只在我一念之间,你又如何辨别?若是从此分道扬镳,岂非更好?”李斯显然不想轻易吐露关于红漆木简之事。
说到底,李斯不想受制于人,尤其林晚不过曾为他手下一更卒。
林晚一声嗤笑,“不错,若要出城我的确还需仰仗李大人,红漆木简之真假的确也在大人一念之间,不过大人漏了一点,我若身死,混沌社恐怕第一个杀的便是你,大人可别忘了‘惊蛰’二字的分量。”
李斯本以为到此地已是天高任鸟飞,与这蛇蝎之人分开,免的处处受制于人,但听林晚之言,不仅无法分离,反而绑的愈发紧密。
李斯心下犹豫之时,林晚再次开口,“这‘吕’字出现在此处绝非巧合,红漆木简之事还请李大人如实相告。”林晚咽下最后一口粟米饼后看着李斯。
李斯看着房中某处,脸现追忆之色,“红漆木简自我接手库房之时便已存在,不过只是纲目之用,记录边关细作情报之用,按固定之人传回情报后涂抹红漆即可,定期送与丁洪。”
”不过从前年伊始,便有零星字迹出现,吕不韦、粮道、重金等等字迹皆有,但即
便如此依然无法拼凑出完整事项,至于背后隐秘,更是无从得知。”
“不知这些对林姑娘可有启示之用?”李斯说完看向林晚。
却见此刻的林晚闭眼靠墙,坐在草席之上,浑身酸疼,满脸疲惫。
红漆木简、吕不韦、粮道、重金、回首凤鸟图、混沌社、丁洪、库房大火、禁室外的说话声,麻布上的“吕”字以及李斯数次闪烁其词……
林晚猛的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底陡然炸开一道精光,所有的信息碎片在这一刻似乎都被一条线串联起来。
她缓缓抬头,看着正在包扎伤口的李斯,右手在地上习惯性画着什么。
苍白的脸上双眼黑亮,如皓月照夜,清冷之感瞬间袭上心头。
李斯几乎下意识去看林晚的右手,心头略过一丝凉意——她又在掐诀!
“李大人!”
“什么?”
林晚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像钝刀刮骨,一字一顿,“你说的没错,红漆木简只是纲目,但吕不韦、粮道、重金合在一起,指向的绝非边关细作如此简单之事……”
身体微微前倾,迫人的气势依旧让李斯下意识站起身来。
若只是关联到此,倒让李斯略有失望。
而林晚的话显然并未说完,只见她撑着墙壁起身,身上不合身的麻衣蹭下一蹭细土渣落在地上,被林晚小心捧起一把均匀撒在草席之上。
“吕不韦乃是巨贾,按李大人所言红漆木简只是纲目,再加上粮道及重金,若是只为边关贸易,何需如此隐蔽?所以,其中必有重大隐情。”
李斯冷笑连连,却不答话。
林晚继续开口,“自古商人重利,近几年楚国边境可有未经盘查之商队通行?”
李斯眼底讶然之色一闪而过。
林晚点头继续说,“那便是了,这些通行商队所运货物想必李大人也不知情,偶有察觉恐怕也有上峰及时告知放行,可对?”
李斯点点头,这些年心中的那个猜测似乎在林晚口中即将浮出水面。
“最近几年,以五到十年为限,楚国可有开渠修路之事?”林晚思考着问向李斯。
李斯常听边关兵士传言,若有开渠沟通秦楚之地,货物流通大为便利云云。
但我王若是不允,平常之人又岂能合举全国之力通渠?
“楚地诸多水道,就无人有此想法?”
林晚推测之中,若是利益最大化,通商之路便是首要之事,若无道路之便,通商成本便会极大阻碍通商之便,因此方才有此疑问。
“若是我王不允,百姓自是不敢多言。”李斯面有得色,鼻孔对着林晚。
林晚猛的看向李斯,“如李大人所言,那便是百姓有此要求,只是楚王不允?”
“我王英明,况且《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百姓岂可妄言?”李斯面有愠色,声音陡然拔高几许。
“李大人何必动怒,红漆木简是何用途,小女子一一推测便可得知。”林晚自知与他辩论典籍之事胜算不大,索性将话题引回木简之上。
“哦?我倒要看看林姑娘如何解我多年之惑。”说着李斯对林晚作揖,眼中嘲弄不加丝毫掩饰。
“关于吕不韦,目的当有如下三种,一则为秦国谋利,二则为自家谋利,三则有更大图谋;大人可有补充?”
对于林晚问话,李斯只是撇嘴,显然太过粗浅。
“若为秦国,如此隐秘之事当有专属传信之人,能被大人知晓,恐怕……”林晚言外之意自不必说,李斯心知肚明。
“若为自家谋利,如此巨贾,何须如此冒此风险?与世家接触远甚于此,不划算!”
“既如此,这红漆木简背后操控之人,恐怕所图甚大,即便是整个楚国亦非不可!”
听闻此言,结合以前兵士传言,恰恰印证了李斯的多年猜测,一屁股跌坐在地,额头隐隐见汗,一半是左臂伤口剧痛,另一半则是过于震惊所致。
“这只是楚国一家,其他诸国便无此事?李斯!你只想找寻米仓,而他之野心,怕是要让着天下米仓尽归他所有!”听林晚之言,李斯心中已掀起滔天骇浪。
“不,不可能,吕公已然是巨贾,寻常世家都未必如他富有,如此一来必有杀身之祸,不会,定然不会!”此刻汗透重衣,伤口之上疼痛愈发剧烈,李斯甚至不得不捂住包扎过的伤口用以缓解。
吕不韦之富,举世皆知,李斯曾多次设想,若有如此财帛,日子何至于此?
因此,吕不韦让李斯颇为艳羡。
此刻听林晚推测,一时间竟难以接受,怒瞪林晚:“蛇蝎之人,唯恐世间有吉兆之事,非人哉!”
李斯瞳孔颤动,脸色瞬间惨白,比之禁室悟道之时更为渗人。
他只觉身体空的厉害,甚至眼中逐渐有些空洞起来,林晚砸碎的是他的向往,无法容忍。
林晚正要继续开口,门外极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之声,这在丰川镇上显然极不寻常。
引路的中年人原本在天井处随意拨弄着几根柴火,闻声动作略微一滞。
侧耳倾听片刻后,起身看向林晚和李斯所在房门。
“奉邑长大人之命搜捕纵火要犯,不得阻拦!”
一声大喝突的传来,将林李二人瞬间就要冲出房间之外。
却被先一步闯入的中年人挡住去路,只见中年人在土墙之上摸索几下,一个洞口出现在墙壁之上。
林李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中年人如货物一般塞进洞中。
“不想死就别出声!”
话毕,中年人即可退走,洞中彻底陷入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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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是汉语词汇,外文名译为hotel,具有双重含义:一指客舍、旅店,典出《庄子·山木》。该词最早见于《左传·僖公二年》“保于逆旅”,杜预注其义为客舍。逆旅是汉语词汇,具有双重含义:一指客舍、旅店,典出《庄子·山木》。该词最早见于《左传·僖公二年》“保于逆旅”,杜预注其义为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