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录

　　林远的后事，叶知秋果然依诺，办得颇为体面。虽不算奢华，但棺木、寿衣和坟地都选得郑重，算是给了这个一生坎坷的天才匠人最后的尊严。
　　下葬那日，天色有些阴沉，秋雨欲来。除了官府的人，只有雷班主和几个曾受过林远恩惠的老街坊默默送行。
　　秀秀穿着素净的新衣，由照顾她的婆子牵着，小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小兔子木雕，看着泥土一点点覆盖棺木，没有哭，只是那双过于安静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茫然与悲伤。
　　叶知秋和裴清珩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裴清珩撑着一把青布油伞，为两人遮着渐渐飘落的细密雨丝。
　　叶知秋望着秀秀瘦小的背影，低声道：“案子结了，恶人伏法，但这孩子心里的伤，不知何时才能好。”
　　“时间会抚平一些，但痕迹总会留下。”裴清珩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能活着，能被妥善安置，已是万幸。明府为她争取到了官府抚恤，日后生活与求学皆有依托，林师傅在天之灵，亦可稍慰。”
　　叶知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雨水打湿了青石墓碑，也打湿了墓前新培的黄土。一场轰轰烈烈的“山魈”大案，最终以这样一场安静而伤感的葬礼，画上了句点。
　　尘埃落定后，江都县衙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只有叶知秋自己知道，经过此案，他看待这县令之职的心态，已悄然不同。
　　昔日觉得琐碎无聊的公务，如今处理起来，也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开始更仔细地翻阅过往卷宗，更耐心地倾听百姓的诉求，连训斥办事不力的胥吏时，都少了些之前的暴躁，多了几分就事论事的严厉。
　　这日休沐，秋高气爽，叶知秋难得清闲，硬是拉着裴清珩出了县衙，美其名曰“答谢军师”，实则想透透气。
　　两人信步来到城中一家名为“寻悠”的茶馆。茶馆临河而建，窗外是缓缓流淌的运河支流，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橹声欸乃。馆内环境清雅，茶香袅袅。
　　叶知秋熟门熟路地要了个二楼雅间，点了一壶上好的庐山云雾。待茶博士退下，他亲手执壶，给裴清珩斟了一杯。茶汤清冽，香气清幽。
　　“尝尝，这家的云雾茶据说是一绝，比你平日喝的那些粗茶，定然不同。”叶知秋颇为自得地介绍，自己也端起一杯，先是闻了闻香，才小心地呷了一口，眯起了眼，一副享受的模样。
　　裴清珩道了声谢，端起茶杯。他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浅啜一口，细细品味。片刻后，他放下茶杯，微微颔首：“确是好茶。汤色清澈，香气鲜爽，入口微苦，旋即回甘，有山林之气。”
　　叶知秋见他评价中肯，并非敷衍，心情更好了几分，笑道：“看来裴先生不仅是古画行家，于茶道也颇有见解。”
　　“略知皮毛，不及明府见识广博。”裴清珩谦逊了一句，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淡然道，“山魈虽假，然人心之鬼蜮，甚于精怪。江都富庶，水陆通衢，此类披着人皮的精怪……恐非仅此一例。”
　　叶知秋把玩着手中茶杯，闻言嘴角一勾：“来多少，收拾多少便是，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他这话说得轻松，眼神却锐利如初。经过林远一案，他在这江都县城，算是真正扎下了根，也找到了属于他这个县令的“战场”。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随意闲聊着。叶知秋说起昔日在长安金吾卫的些许趣事，裴清珩偶尔也会提及一些游历四方时见过的风土人情或奇闻异事，气氛难得的闲适融洽。
　　正说笑间，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知秋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刘锋从楼下快步上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县令，”刘锋走到他身边，语气有些小心翼翼，“衙门口来了一位姓苏的小娘子，骑着马，带着两个护卫，说是……从京城长安来，要见您。”
　　“姓苏？”叶知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拿着茶杯的手都顿在了半空，“可是叫苏挽澜？”
　　“正是苏御医的千金，苏挽澜小姐。”刘锋确认道，同时小心地观察着叶知秋的脸色。
　　叶知秋“啧”了一声，整个人一下子瘫靠在椅背上，抬手扶住额头，发出一声哀叹：“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阴魂不散啊！”
　　他这反应着实有些夸张，与平日判若两人。裴清珩放下茶杯，看着叶知秋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眼中露出疑惑。
　　叶知秋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没好气地解释道：“苏挽澜，我父亲世交家的女儿，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她父亲是当朝御医，跟我家那古板老头子一个鼻孔出气！这丫头性子又冷又硬，规矩比宫里的嬷嬷还多，从小到大就爱管着我，比我阿耶管得还宽……读书写字、言行举止，没有一样她看不顺眼的！没想到我都被发配到扬州了，她还能追过来！”
　　他越说越气，拿起已经凉掉的茶又灌了一口，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烦躁。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身体，狐疑地看向刘锋：“她说了来找我干什么吗？是不是我阿耶让她来的？来监视我的？”
　　刘锋摇头：“苏小姐未曾明言，只说要见县令。看神色……似乎有些不虞。”
　　“不虞？她天生一副冰块脸，什么时候‘虞’过？”叶知秋翻了个白眼，然后认命般地站起身，对裴清珩道，“裴兄，看来这茶是喝不安生了。我得去会会这位煞星。今日多谢相伴，改日再请你喝……呃，喝酒！”
　　裴清珩微微颔首：“叶县令自便。”
　　他看着那不情不愿下楼的背影，想到叶知秋方才那副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如遇克星般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他竟觉得眼前这情景，比方才品评的云雾茶，还要有趣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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