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锈

　　四目相对，荀承佐眼里翻涌的克制和深沉，几乎要压得方絮喘不上气。

　　在那一瞬间，方絮突然后悔，自己在车上对荀承佐说这样尖酸的话。

　　方絮并不是不肯相信荀承佐的为人，她只是绕不开自己身上的矛盾。

　　她曾经也质疑过对自己荀承佐隐晦的爱慕，到底是一时冲动的真情外露，还是一份只能藏在结婚合同之后，拿不上台面的卑微心事。

　　直到真正意识到自己和荀承佐的情感联结在一点一滴加深的时候，像是一场后知后觉的凌迟。

　　他们之间，多一分牵绊，就多一分刺痛。

　　认识荀承佐这么多年，再算上分开的几年，重逢之后方絮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变了很多，似乎又没变。

　　尽管现在荀承佐和方絮逐渐变得生疏和刻意，可他还是愿意为她托底，默默为她安排好一切。

　　而方絮曾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每次面对着他的脸，渴望靠近的悸动与本能退缩的怯懦总会在同一时刻将她裹挟。

　　她忍不住把荀承佐的真诚付出往坏处揣度，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留好退路。

　　好像荀承佐多靠近一步，方絮就多一分“终究会失去”的惶惑，让她连伸手触碰幸福的勇气都没有。

　　荀承佐率先败下阵来收回视线，没有过多耽搁，直接上前两步送她怀里把晓晓抱起来：“我来。”

　　方絮没有拒绝，而是在他接过晓晓的瞬间，目光一偏，仔细的端详起他的面庞，时间就像是被定格了一般。

　　距离一下子被拉近。

　　荀承佐眼下的乌青还未完全消散，白皙的皮肤将整个泛着暗黄的眼眶衬得尤为突出，一看就知道他的的确确是熬了大夜。

　　衣角相蹭的瞬间，彼此的呼吸在分厘间交织。荀承佐微微喘气时起伏的胸腔，竟让方絮蓦然怔在原地。

　　“还不走？”荀承佐抱着晓晓将要进入楼梯口，见着身后没有动静，转过头，提醒她一句。

　　“来了来了。”方絮提着东西，小跑着跟上。

　　-

　　电梯里。

　　不知道是不是空气太闷的缘故，晓晓在荀承佐怀里睡得有些不安慰，身体轻轻动了动。

　　荀承佐拨开帽檐，让晓晓整张小脸露在外面得以呼吸新鲜空气，接着右手轻轻拍着小人的后背，一阵安抚过后，晓晓蜷缩的小手缓缓松开。

　　方絮瞥了眼他怀里憨态可掬的晓晓，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这个小家伙沉不沉？”

　　“不沉，”荀承佐答得又快又笃定，不知怎的，对这个才见了几面的小家伙，他竟然亲切的很，方才在咖啡店抱她一路，便舍不得再松手。

　　“她叫什么名字？”

　　方絮微愣：“叫……晓晓。”

　　荀承佐将两个字含在嘴边小声念着，“大名呢？”

　　思绪有些凝滞，幸好是和荀承佐错开站的，荀承佐看不清方絮的表情，除了她自己觉得自己的半张脸有些发麻。

　　“方觉晓。”方絮答的很轻。
　　“不和他爸爸姓？”荀承佐苦涩的弯了弯嘴角，夸了一句“好名字”，接着又垂眸往怀里望了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眉眼都变得温柔起来，那模样熟悉得让他心头一动，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真像你，和之前你在车上睡着的样子，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静了几分。

　　方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耳尖已经悄悄泛起热意。

　　婚后一年两个人结束异地后，方絮收拾行囊回到京北，一头扎进工作室的筹备里。

　　有一阵子方絮特别忙，从选址装修到组建团队，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是天天睡在工作室里，连轴转了快一个月。

　　后来荀承佐劝不动她，怕她睡不好再加上她一个人住不放心，于是每天下班不管多晚，他都雷打不动地开车去接她，等她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再陪着她慢悠悠地往家赶。

　　方絮尝试了好几次和他解释不用这么来回折腾，毕竟荀承佐自己也经常要上夜班，完全不必等下了班再开车接自己回家，耗时耗精力。

　　荀承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侧头看她眼下淡淡的乌青，坚定的回绝了方絮的要求。

　　方絮还想推脱，却见荀承佐忽然勾了勾唇，眼神狡黠起来：“别的不说，我一个人住怪害怕的，你回来陪着我，我才能睡踏实。”

　　方絮当时就没忍住，捂着嘴笑话他这个天天在手术台上“出生入死”的医生，居然害怕独居，简直闻所未闻。

　　红灯还差三秒变绿，荀承佐戏谑的扫了她一眼，双手归位在方向盘上，提醒她道：“还有你别忘了，一个月一次，你定的。不能一个月都不回家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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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絮顿时脸红。

　　反正荀承佐也不怕辛苦，愿意接送自己就让他跑一趟吧，随即便答应了荀承佐的这一“请求”。

　　只不过每晚几乎都忙到半夜，等荀承佐来接方絮的时候，她基本一上车就在副驾驶里靠着睡着了。

　　-

　　一阵沉默。

　　进了家里，荀承佐自觉的将晓晓换到方絮怀里，让她先进房间安顿好熟睡的小人。

　　等了一会，见方絮没有出来，荀承佐想着夜深，自己还是先回去。

　　刚走到玄关处，方絮打开门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住他：“着急走？”

　　荀承佐转身，眉峰一挑，自嘲的笑笑：“看你留不留。”

　　“坐着吧，和你说说育儿嫂的情况，免得手机上说麻烦。”方絮示意他到沙发上来坐。

　　荀承佐眼底的期待瞬间褪去几分，照着她的话顺从地走到沙发旁坐下，背脊却没完全放松，身形依旧挺拔。

　　“阿姨姓薛，五十多岁，我看着人挺老实本分的。”

　　荀承边听边点头，“有经验吗？”

　　似乎是没想过荀承佐会问这个问题，他的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方絮的神经。

　　心头猛地一跳，方絮抬眼时恰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却又让她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有那么一瞬间，方絮甚至觉得荀承佐已经察觉出晓晓就是他的骨肉，只是碍于自己，他没敢相认罢了。

　　“挺有经验的，带过几个和晓晓一般大的孩子。”

　　“嗯。”荀承佐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我就放心了。”

　　方絮低头哂笑。

　　“明天有什么安排吗？我休息，带你和晓晓去京北转转。”

　　荀承佐忽然间转移话题，好久没和他正经的面对面的聊天，一时间方絮还有点不习惯。

　　“没，你明天好好休息吧，薛阿姨明天来，我这里可以应付的过来。”

　　方絮刚说完，荀承佐的手机发出一声铃响。

　　“你先回消息吧，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这边该说的都说完了，没别的事了。”

　　方絮送客的意味明确，荀承佐也自觉的走到玄关处，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见是成洁发来的信息，刚要退出屏幕，一不小心手滑，将“语音转文字”点成语音公放——

　　成洁：【荀医生，我已经到家了。今晚聊的很愉快，不知道你下周什么时候有空，找机会能一起吃个便饭吗？】

　　安静的屋子里传出成洁语音的那一刻，荀承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去按音量键，只可惜为时已晚，语音里的每个字，都无比清晰的传入方絮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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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句荀医生叫的还挺亲切的哎！”方絮抱着胳膊故作思考，特意拉长声音，一副看热闹的模样盯着此刻双颊已经潮红的荀承佐，仿佛下一秒就要击溃他所有的掩饰和窘迫。

　　“我看你啊，明天有时间别跑来在我们娘俩面前刷存在感，人我今天有幸见了一面，长得漂亮看起来还有气质，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人家那儿才对。”说完，打开门，示意荀承佐可以离开。

　　虽然方絮的语气听着平淡，可尾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发紧，“说到底今晚还是我们耽误了你们……”

　　不等方絮把酸溜溜的话说完，荀承佐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

　　猛地冲上前将门带上，接着又趁方絮不注意，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把人抵在墙上。

　　荀承佐的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你吃醋了？”

　　荀承佐的发问并不是责难，也没有毫无保留的戳破方絮口是心非的心思，而是像一阵温软的风，掀开她的缺口，却并未灌入寒凉。

　　看不出方絮脸上有半分波澜，此刻既不似先前那般紧绷，也没有丝毫慌乱，只垂着眼帘，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片刻后，她的目光才从荀承佐的衣领缓缓上移，最终稳稳落在荀承佐的瞳孔中心，不回避一丝一毫。

　　“没有。”她道。

　　可细微的生理反应骗不了人。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方絮棕色的瞳孔骤然间微微放大，像涟漪漫过石心，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被荀承佐尽数捕捉在眼里。

　　“你有心思揣测我对她的态度，”荀承佐一顿，接着笑了一下，“为什么不揣测揣测，我对你的感情？”

　　荀承佐手中的力道没有放轻，恰到好处的控制着不让方絮吃痛，可眼神里那股意味，好似下一秒就要吞噬她一般。

　　“你看见我带着晓晓你什么心情？难受吗？荀承佐，你要是开始新生活，我反倒会祝福你。”

　　有一些踏实，是需要用无数次推不走的拥抱才能换来；有一些真心，要透过违心意的反话才能看清。

　　荀承佐太熟悉方絮脆弱的回避。

　　没有解释，没有应答，荀承佐依旧坚守他的固执——

　　“可是你明知道我放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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