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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绡城凶案(六)
弦月如钩,投下冷寂的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细长。
江余轻推开房门,她脚步踏入内室,便是一顿。她指尖微蜷,而又不动声色,如常走向床榻,钻入锦被中。
夜风吹过林子,枝叶摩挲,沙沙作响,层层叠叠,扰人清梦。
“咔哒。”一声极轻的机括响声传来,一个人影轻飘飘地转身,手中的剑流淌着月白色的光芒。
江余扯扯唇角,翻坐起来,用锦被拥住身体,望向那道纤细的身影。
“我知道是你。”江余的声音带着叹息,在冰冷的空气中荡开。
“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江余望着月光下那个苍白色面孔,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
“哪样的人?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吗?”月光照亮她的半边脸庞,也给她的声音染上冷意。
她又往前踏了半步,深眸冷得刺骨:“你很懂我吗?凭什么揣测我?”
江余迎着她的目光,低声细语:“我能看出来,你眼底的善良不是假的。”
“你对年年的呵护,不是假的。你对泠姐姐的温和,也不是假的。甚至对我,你都有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
“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沉默在房间里不断蔓延,溢出窗外,融进冷寂的月色里。
良久,她低低地笑起来,带着无尽的悲凉。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小姑娘,从小没爹没娘,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小妹。她家里很穷,可小妹却很爱吃糖。”
“一日,小妹见旁的小朋友手里都有糖葫芦,她也扯着姐姐的衣角,吵着要吃糖葫芦。姐姐摸摸她的脑袋,一反常态地,竟没有拒绝。她说,等姐姐回来,就带给你吃。”她语调平缓,却带着刻骨的哀伤。
“小妹不知道她去做何事了,她以为和从前一样,夕阳落下之后,姐姐就会回来。”她的声音飘忽起来,眼睛里带着死寂。“可那天之后,夕阳升起,又落下,小妹却再也没有等到姐姐。”
“姐姐说过,无论天涯海角,永远不离不弃。”
“小妹便找啊找,她找到了。”
“可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阴森,丑陋,肮脏,姐姐就这样被吊着,被蛊虫幼虫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这是何种滋味吗?”
“你问我原因,可原因重要吗?”她句句紧逼,言辞激动。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嵌进掌心。“是我该死,我不该总闹着要吃糖,不该忽略姐姐出门前的留恋。都是我没用,姐姐才会死。都是我没用,姐姐的仇才至今未报。”
“可他们更该死。”她脸上尽是平静的疯狂。
“他们享受着荣华富贵,却让数不清的女子再也不见天日。多少女子被他们所残害,他们凭什么活得如此潇洒?!”
“……你……”
“为什么不用正当的手段,让他们伏法呢?”江余一时喉咙发紧,只能干巴巴地说出此话。
“那些大家大户的,谁会管我们的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蛊虫能卖出多少钱!”她低低笑起来,月光下的双眸盛满讽刺。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姑娘,你很像以前的我。”她的目光落在江余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可惜,现在的我,不是好人。”
“从姐姐死的时候开始,我就只想杀光那些害了她的人。”
她的声音骤然冷下去,一道冰冷的光如毒蛇,骤然刺破黑暗,只取江余咽喉。江余早有防备,裹着被子一滚。
剑锋擦着江余的脖子划过,划断了几缕发丝。
“我的仇还没报完,实在对不住了。”她的剑招越发冷冽,招招相逼。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江余的剑已出鞘,几招之下,便架在了丛儿的脖子上。“你姐姐心里,肯定不希望仇恨毁了你的幸福。”
房门被巨力撞开,挽儿带着数名手持利刃的侍卫冲进房内,钳制住了丛儿,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姑娘,你没事儿吧?”挽儿急切地冲到江余身边,上下仔细打量着。
江余摇摇头,眼睛却始终盯着丛儿。
丛儿最后回头看了江余一眼。
城主府的地牢,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怪味混杂。
丛儿头发凌乱,被用力地推入这里,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合拢。她踉跄几步,重重跌坐在地上,手腕上的镣铐冰冷刺骨。
“姐姐……”她嘴里喃喃道,“姐姐……你那个时候……比现在痛苦万分吧……”
“对不起……我还没有帮你报仇……”
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可姐姐不会回应她。
回应她的,只有地牢的死寂和虫豸的窸窣。
夜色越来越沉,暴雨侵扰着大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穿着宽大黑袍的身影,幽灵般出现在地牢门口。
“谁允许你动她的?”黑袍人低沉的声音里带上怒色,“棋盘全被你扰乱了!”
丛儿嗤笑一声,头都懒得抬:“你的谋略跟我有何关系?我和你,不过各取所需,你没资格管我。我只要他们死,其他的,我管不着。”
“有何关系?”黑袍人发出短促的冷笑,在空荡的牢房里格外瘆人,“现在,城主那老东西还好端端地坐在高位上,你的仇,报完了吗?”
“我早说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他微微前倾,声音也带上了几丝蛊惑意味。
“明天他们定会来寻你。”
“到时,你就说……”
“他们如此正义,只不过因为他们是局外人。”
“既是如此,”黑袍下的声音充斥着漠然,“就把他们拉入局中。”
未等丛儿回应,黑袍人便如残雾般消失了。摇曳的火把下,丛儿垂着头,手紧紧抓着铁链,眸色晦暗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城主府大厅暗流涌动。
城主目光森冷,扫过被侍卫押着的丛儿。她跪在地上,却仍然挺直着背。
城主猛地把一把仿制的剑丢到地上,剑在地上弹跳几下,发出重重的碰撞声。
“你自己解释,你究竟做了何事?”城主霍然起身,一拍桌子,眉毛竖起。
丛儿抬起眼,淡淡扫过假剑,只是冷哼一声,却不说话。
“好!好!”城主气得直指着她,猛一拂袖,“我城主府竟养出此等叛徒!”
“把她押进水牢!听候处置!”
侍卫得令,欲架着丛儿下去。
“别碰我,自己会走。”丛儿避开他们的手,眼中翻涌的恨意藏无可藏。
城主沉重的踱步声远远近近,他的视线看向江余:“本城主赏罚分明,你等此次识得此女奸计,当赏。说罢,可有何所求之物?”
“在下确有所求,我有两至亲,不幸身中牵丝蛊,不知城主可知,此蛊该如何解?”江余微微垂首,上前一步。
“牵丝蛊……此蛊阴毒,配置解药的工序也颇为复杂。不巧,此时府中药材存货不全,姑娘需稍微等待几日,待药练好之后,本城主自会派人送给姑娘。”城主转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眸色沉了沉。
昨日夜间,疾雨侵袭,院中残梅狼藉。
江余倚着廊柱,看着枯瘦的梅枝在风中抖动,轻轻叹了口气。
“你没事儿吧?我们已经听说昨夜的事了。”池木周见她又发愣,拍拍她的肩膀。
江余茫然地摇摇头,眼神仍然涣散。
“我明明在做对的事,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受?”她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问谁。
她顺着廊柱坐下,眼底是化不开的矛盾。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你没错,她有她的苦楚,但不应该用新的苦难来祭奠旧的苦难。”池木周在她旁边坐下,看向廊外。
“……去看看她吧。”江余还是叹了口气。
水牢里更加潮湿,脚下是漫过脚踝的污水,冰冷刺骨。石壁里不断渗着水珠,滴答滴答落在石地上。
丛儿半身浸在污水中,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嘴角勾起冷笑,他们果真来了。
“你来做什么?又要来告诉我,谁对谁错吗?”丛儿垂着头,也不看她,语气饱含嘲弄,“昨夜我就不该啰嗦这么多,我竟以为你会同情我,真可笑。”
“丛儿……”江余一番话语哽在喉间,不知如何应答。
“冥顽不灵。”池木周立在一旁,双臂环抱,冷眼看着她。
“我冥顽不灵?我做错了什么?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我有什么错。”丛儿猛地睁眼,带动锁链哗啦作响。
“他们有错,你亦不无辜。”池木周毫不躲避,直直对上她的目光。
丛儿怒火中烧,想起昨夜黑袍人的话,旋即对着池木周冷笑。
“我知道你们在找一个女子。”
池云安本沉默地看着,闻言急切上前一步:“你说什么?你知道她在哪?!”
“在哪里?”丛儿咯咯笑起来,带着扭曲的快意,“自然也被城主抓去练蛊了。”
“练蛊之地究竟在哪?!”池木周皱着眉,冷脸问她。
“我怎会知道,这个,你应该去问尊贵的城主大人。”丛儿脸上挂着报复的笑。
她故意顿了顿,玩味似的欣赏着他们脸上的惊疑,然后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开口。
“不过,我劝你们最好快一点。”
“再去晚一点,她就要成为下一个死人了。”
丛儿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垂着头,抬眸盯着他们,嘴上一直挂着那抹嘲讽。
水牢里,污水滴落,声声寂落,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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