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男之徒

作者:LC林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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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鸥鹭忘机



      打斗停了下来。李植脸上那道血痕像割破了某种紧绷的屏障,所有蓄积的张力都在瞬间消散了。

      章小北坐了一会儿,又仰面躺在滩涂上,望着银灰色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薄薄云纱后的明月。李植也倒在他身侧,两人手臂相贴,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汩汩流动的滚烫。

      潮水似去未去,偶尔还会试探着向他们靠近,但终究还是要退去的。两人的呼吸交织,一个急促,一个随意,和着潮音,尽管还有力,却也像到了一曲乐章的尾声,有种催人散场回家的温馨感。

      许久,章小北微微侧首。李植正抬手轻触脸颊的伤口,指尖染上一抹暗色。似乎感知到他的注视,李植也转过脸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

      “疼吗?”章小北的声音很轻。

      李植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探向章小北的颈间。那里方才被他掐过。

      章小北几乎都忘了这事,现在被触碰着,那份被压迫的记忆重新在肌肤上苏醒。

      这颈间,即使留下什么印记,也不过是一点红痕,只凭夜色当然看不清楚,不像李植脸上的伤痕那么明显。所以李植现在轻轻抚摸,只是因为他记得——这瘦削的颈间方才被他牢牢禁锢。

      还是个有心人。

      “不疼。”章小北略显逞能地说。

      他没意识到李植根本没问他,他在不问自答。

      李植的指尖仍在循着记忆慢慢游走,带着出乎意料的细致。那触感很轻,章小北却莫名抑郁。

      一时,章小北也想去触李植的脸伤。想到明天李植就要面试了,他让他破了相。

      可手指却在身侧悄然蜷起。

      不过也没有什么。李植从来不是会被这种细枝末节牵绊的人。

      月光也似乎格外偏爱那道血痕,将它勾勒得愈发清晰,还透出几分破碎的娇俏,像故意画上去的战损妆。其实李植脸上除了那道血痕,还有许多泥道子,头发也乱糟糟的,但偏偏那道血痕附近没有任何污秽,非常干净。

      眼神也很清亮,但亮得有些颓废,盛着激越后的虚脱与迷惘。在章小北的记忆中,李植还没有这样滥情过。

      滥情,在这里是中性词,个人情绪泛滥的意思。此外章小北也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词汇。

      “你刚才为什么跑?”李植忽然问他。

      “你为什么追?”章小北反问。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彼此盯了一会儿,李植先笑了。章小北也跟着笑起来,笑声沙哑干涩。他们又仰面躺正了,还在笑。深夜的海边,浑身狼藉的两个人精疲力竭地笑着,像刚完成一件至关重要又毫无意义的事。

      如果青春尚有残余,也该在这场无名的缠斗中燃烧殆尽了。现在,只剩下空旷的疲惫,一点一点地散去。

      “霹雳——霹雳——”

      什么声音?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霹雳——”

      像碎冰轻轻碰撞。

      又听到几声,确定了是鸟叫。细弱的声音,彷佛隔得不远。

      “海鸥?”李植翻身坐起,循着声音望去。

      月光在滩涂上静静流淌。很快,李植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你看。”

      章小北也支起身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只浅色的小鸟独自立在礁石旁,羽毛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是海鸥吗?”章小北问。

      “我也不认识。”

      “还有你不认识的东西吗?”

      “怎么?我又不是百科全书。”

      章小北笑了。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李植无所不知。

      那鸟似乎是被他们吵醒的,但并没有飞走,只是抖了抖翅膀,很乖。

      “它只有一只在这里。”章小北说。

      “怎么了?”李植问。

      “挺可怜的,有些孤独。”

      “谁规定了鸟一定要成双成对呢?”

      “但独处毕竟是孤单的。”章小北不知不觉就上了李植的钩子。

      “所以,那你呢?”李植忽然转向他。

      “鸟当然不能与人相提并论。”章小北立即筑起心防,“对鸟来说,独自就是孤独,它们没有更高级的情感,不会享受孤独。”

      “你一个人,这些年……还好吗?”李植像没听到他的辩解,目光仍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挺好的。”

      “我是说,会压抑吗?”李植更直白地问。

      当然是问性压抑。

      “当然不会,我差不多和你一样容易解决。”章小北有些想当然地说,“或者比你还要更容易一些,因为毕竟我们,还是挺容易的。”

      前面的容易,是说找到吃的容易;最后一个,是说吃的方式容易。

      “是吧?”李植似乎不太相信。

      “几乎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想吃我写在脸上。”

      “那也包括我吧?”李植笑起来。

      “当然不包括,我是说我们同道中人。你们直男所谓的喜欢都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也就不是直男了。”章小北说。

      “难以理解的悖论。”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再清晰不过的逻辑了。”

      “不管怎么,你的生活听上去挺精彩的,人人都想尝一口。”

      “其实,也挺累的。”章小北淡淡一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餍足的倦怠。

      “嗯。”李植轻轻应了一声,重新躺回沙滩,手掌交叠着垫在脑后。

      这会儿,章小北其实挺想说:比起性,他其实更渴望爱,且是直男的爱。可是别说直男了,那些想吃他想得发疯的gay们,也不见得对他有多爱。

      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一说,就像输了一样。

      不想在李植面前显得太可怜。

      过了一会儿,李植忽然幽幽说道:“我怕你找不到真爱。”像不知怎么洞穿了他的心事。

      “先担心你自己吧。”章小北立刻又自卫起来。

      “我们到底不一样。我顶多是陷入庸俗的婚姻。”

      章小北一笑。李植在说他连庸俗的婚姻也不配拥有。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衣服都脏了,明天得借你的衣服了。”李植适时转换了话题,没让沉默持续太久。

      “你随便挑,我还能说不吗?”

      “你真是我的好老婆。”

      又来了。可这次,章小北心里却一暖。

      这种感觉很奇妙。那种庸常的幸福明明遥不可及,此刻章小北却像触摸到了一点。他忽然想,如果自己能和李植在一起,对方或许就不会陷入那种千篇一律的婚姻,毕竟直男和同性相恋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事,而他自己,则又能介入到与直男的庸俗“日常”中,那种他总觉得直男注定会拥有的、平淡又无聊的生活。

      是的,直男的归宿就是庸常,没有例外。

      但章小北知道,他们之间完全不可能。李植对他的爱是恶作剧,他对李植又从来没有异样的情愫,只是像好朋友那样。

      思绪又回到海鸥……

      从看见它独栖礁石的那一刻起,心里就一直梦梦的,像蒙着一层薄雾。总觉得有句诗在记忆深处浮动,却又无法清晰地想起来,这时,终于雾散了,脱口而出:“野鸡鸳鸯双不得,拣栖沙冷送天明。”

      清时朝鲜李朝诗人申纬写的《云娘》,一组七绝,讲一位名叫金云娘的才女,所嫁非人,后又沦落风尘,被诗人救出苦海后隐迹深山三四年,独守苦楚岁月。二十七岁那年,云娘前去拜访诗人,诗人“益悲其不遇,诗以存其人”。

      二十七岁,和章小北此时一样的年纪。

      章小北平时喜欢读一些杂书,因为经常会和一些偏僻词句产生共鸣,也许因为他本身就是小众情感,教科书上的名篇总难叩响他的心弦。所以,只有这些尘封的词句,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与他惺惺相惜。今夜在这荒冷的海滩,看到孤栖的海鸥,一下子就触动到了,把“野鸡鸳鸯”这句翻了出来。

      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况。对爱情早已是无望了,幸而拥有了变身甲虫的能力,还能在夜色里偷吃一些美男的遗迹。余生大概也就这样打发了。想到这里,嘴角泛起淡淡的自嘲。

      “野鸡鸳鸯双不得。”在这茫茫人海里,他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同类。

      所谓同类,不是指相同取向的人,而是他真心喜欢、对方也恰好喜欢他的那个人。

      说到底,或许还是他太过执拗了。偏要寻觅一个直男,这当然是无解的命题。

      可谁让他偏偏,只对直男身上那种开阔的特质情有独钟。

      此刻,躺在这滩涂,望着明月,想到自己自愿的夜夜孤枕,还真有种“拣栖沙冷送天明”的况味。

      当然也不是自诩清高,以鸳鸯自况。只是表述这样一种“不得其偶”的感觉。说他“野鸡”也完全可以,反正就是没有同类。

      正沉浸在这自怜的情绪里,李植却突然开口:“为什么要这样曲折呢?既然是化用了苏轼的名句,为什么不直接说原句?”
      章小北愣了一下。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李植缓缓吟出。

      章小北一下子就知道了。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拣栖沙冷”,明显从这首诗化用而来。

      章小北竟然一直没有想到。

      李植平时看着粗枝大叶,不爱文学,但这些名篇还是能倒背如流。学霸的记忆力当然很好,但凡记住的都不会忘掉。章小北还记得大三那年,两个人泛舟翡湖,背《赤壁赋》,李植几乎是一口气不断背完的,而他自己却要背两句,想一句。终日沉湎在那些冷僻典籍里,对脍炙人口的佳作反倒生疏了。

      现在又被李植点出来,章小北有点闷闷的。

      “但我想的意境和你不一样。”他轻声辩护着说。

      确也如此。他想到的是自己的不能成双,这种来自天命的孤独,是野鸡与鸳鸯之间的差异,无关选择,亦不是清高。苏轼原句中透着不随流俗的孤傲,境界固然更高,但少了这种求而不得的怅惘,没有人间的儿女痴情在里面。

      “怎么不一样了?”李植追问。

      “和你说不清楚。”章小北真的不太想解释什么。

      “我确实不太懂诗。”李植倒很坦然承认了。

      说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

      “霹雳——霹雳——”那只小鸟又发出清脆的鸣叫。

      李植立刻被声音牵动,朝鸟的方向走过去。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跪了下来,然后匍匐向前。动作很慢,又轻柔,像一只猫。

      “你要捉它?”

      “不行吗?”

      “别伤害它。”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糟糕,还像个顽童,捉鸟就一定会伤害它?”

      李植靠近了。鸟没有飞走。他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是勺嘴鹬。”他轻声说,生怕惊扰了它。

      “刚才不是还不认识吗?”

      “是不认识,但是这个很特别,嘴巴像勺子,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等我看看。”

      “小心,你先不要靠近。”

      章小北想笑。只有你能靠近?等着看吧,它马上就会飞走的,除非是受伤了。

      但勺嘴鹬始终没有飞走,只是发出金属般清脆的“霹雳”声,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也许是太累了,也许真的受了伤。

      总不至于,是感觉到这个人类没有恶意?

      鸥鹭忘机——章小北想起这个典故,当然只是个传说罢了。

      李植终于靠得足够近了。他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停在鸟儿面前。过了好一会儿,鸟儿主动跃上他的掌心。他用双手轻轻拢住它,像对待什么易碎的东西。

      章小北以为绝对不可能的事,李植竟然做到了。他屏住呼吸,看着李植慢慢站起,双手依然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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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鸥鹭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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