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河东

　　程池察觉到她的冷淡和疏离，抿了抿唇角，没再多说什么。他和李亦为相处时总是有冷场，这些都是正常的，他们毕竟没有那么熟。
　　何况，根据他多日观察，李亦为好像对谁都一个样儿，态度不温不热的，也不爱多说话。
　　但程池不想她对他和别人一样，甚至如果没有喜欢亲近，给他讨厌和针对也可以。这种心理，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李亦为说完话，就走到货架的另一侧接着挑东西，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她穿着裤脚袖口都很宽松的休闲装，有些空荡荡的，乌黑的长发柔顺垂落在背上、肩头，和卫衣的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影，年轻漂亮得像一个女大学生。
　　三十还没出头呢，他们本来就算不上老，余生还有很多时间和光阴。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李亦为没有看见。她正对着货架上的兔粮包装袋上的添加剂配表，看得认真。

　　。

　　不过两天过去，气温升高了十几度。昭彰着河东的春天逝去，又一个炎热又聒噪的夏天即将到来。
　　李亦为的工作依旧繁忙，柏溪选择从安科离职，另外，他还带走了组里一名颇有潜力的姑娘。
　　他们留下的项目和待分析报告需要疏离一番，再将工作拆分给现有成员。
　　程池初来乍到，对公司并不完全熟悉，虽然他的专业能力还算强，工作也很认真，为了处理好事务连着熬了几天的夜。但稳定军心的谈话工作不能交给他，这是上司顾世韫给李亦为下的命令。
　　为防止核心数据和资源被带走，她需要与团队关键成员进行一对一的沟通。
　　李亦为答应了，和其他领导相比，“古诗云”这个二阶导脾气算好的了，平时也没那么多事。身为董事总经理和资深合伙人，他是李亦为的直属上司，也是他将她从新人一手培养起来。
　　知遇之恩，培养之情，可以说，顾世韫是李亦为的老师。

　　李亦为找他时，他正带着细框眼镜，慢悠悠地喝着咖啡。
　　“顾总。”她在门口站住，敲了敲门 。
　　“小为，你来了，坐。”顾世韫抬起头，露出个笑。
　　他四十出头，身材管理做得很好，裁剪得体的西装穿在身上，勾勒出舒展的肩线，没有多余的褶皱。浸淫金融行业多年，顾世韫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得体的儒雅。

　　大概是为了和别人做区分，从成为他手下的管培生起，顾世韫从来不叫她“小李”，而是叫她“小为”。
　　其实，“小李”和“小为”也没什么区别，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傲慢，如果真的尊重亲近人，怎么会记不住人的全名。

　　李亦为有时会觉得，这种斯文败类又云淡风轻的气质，只有顾世韫他们那种阶级才能塑造出。智力和容貌的优越感、财富底气与世事洞明混合在一起，营造了一副自律优秀的表象，是他带着一副对规则了然于行的松弛。
　　由于他多数时候克制伪装，所以只让人觉得可靠。

　　她在对面坐下，“工作分配的草案我拟好了，需要顾总你过目。”她将手中的平板递给他，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寒暄。
　　顾世韫接过平板，却没有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
　　“效率还是这么高。”他语调舒缓，带着惯常的调侃，“不过，小为，你每次来找我，开场白能不能有点新意？比如，‘顾总，今天天气不错’，或者，‘你这咖啡闻着真香’？”

　　他刚说完，李亦为一字一句道：“顾总，今天的天气不错，您这咖啡闻着真香。”主打一个满足老板的所有心愿。

　　顾世韫低笑出声，摇了摇头，终于将视线落在平板上，“行，你还是老样子。”他滑动屏幕，浏览的速度很快。
　　片刻后，他放下平板，抬头看李亦为，指尖在桌子上轻点几下。
　　“大体没有问题，你做事我向来放心。”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端详她片刻，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眼睑，眯着眼笑道：“不过，小为，你的黑眼圈好像更重了，女孩子要注意休息和保养哦。”
　　李亦为听了他这话，瞥了一眼他满面红光、皮肤光滑的脸，心下一阵无语。
　　就是有她这样的人负重前行，所以他才能搁这儿岁月静好。

　　顾世韫喝了口咖啡，接着不急不徐地说道：“御人之道，不在于事事亲为，而在于之人善任。”
　　李亦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否认，只是说：“有些工作，细分下去反而更麻烦，效率不够高，质量也不能得到保证。”她觉得上司对公司的员工一点也不了解。
　　“你这是惯性思维。”顾世韫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托盘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习惯了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因为你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好，但你想过没有，你现在的精力是有限的。”

　　李亦为沉默着，嘴角下垂，臭着张脸。
　　顾世韫对她这个样子感到无奈，但谁叫这是他手下的人呢，于是他苦口婆心道：“借着这次人员变动，你得有意识地练练手了，比如程池。他有能力，有资源，初来乍到也急需证明自己。”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亦为的反应。这个姑娘是他带进行业里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她那股近乎偏执的认真。这么多年，她没有一天是不努力的。
　　“我知道。”李亦为点头。

　　“好了，既然道理都说明白了。”他脸上带着点促狭笑意，身体重新闲适地靠回椅背。“那咱们谈谈实际的——李大总监最近这么殚精竭虑，差点把自己熬成国宝，是不是该有点……物质上的安慰？”
　　李大总监，听上去怎么像“李大太监”。
　　李亦为抬起眼，对上他含着笑意的视线，没接话，只是静静等着。
　　顾世韫也不卖关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像是在敲定一笔生意。“这样，下个季度开始，你的年薪基数上调百分之二十。另外，”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李亦为微微翘起无法压制的嘴角，才慢悠悠地补充，“年底的分红系数，我会单独跟薪酬委员会提，给你争取往上再浮动零点五，怎么样，这个‘止黑眼圈膏’的方子，够不够力道？”

　　涨幅可观，尤其是那额外的分红系数，意味着真金白银的实质性认可。
　　李亦为沉默了两秒，然后喜笑颜开，着看向顾世韫，说：“谢谢顾总，方子……很贵，但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顾世韫笑吟吟地端起咖啡，“钱给你加了，活嘛……该分出去的，就大胆分。”
　　李亦为点了点头，应答说：“好的。”
　　“的”字语气微扬，难得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意。

　　“这才对嘛。”顾世韫满意地放下杯子，“行了，公事说完，说点私事，晚上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很难订的私房菜，主厨是以前锦江饭店退下来的老师傅，不知道李总监肯不肯赏脸？”
　　李亦为露出个歉意的笑，说：“谢谢顾总好意，不过今晚确实已经有约了，实在抱歉。”

　　“哦？”顾世韫眉梢微挑，笑容不变，眼神里的探究却更深了一层，“合作对象？”
　　李亦为实话实说：“不是，是朋友。”
　　顾世韫问：“男朋友？”
　　李亦为：“女朋友。”
　　顾世韫：“……”
　　行吧，女性朋友就叫女朋友，有什么不对。

　　“女性朋友？”顾世韫笑容里掺入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好奇，“这倒是个……令人安心的答案，也好，多和朋友聚聚，比一个人闷着强，是……逛街？吃饭？还是有什么有趣的活动？”
　　李亦为没想到他谈及生活，顾世韫为人一向很有边界感，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也可能是出于关心的问询。
　　李亦为：“和她去海边走走，晚上再吃顿烧烤。”其实这是她们昨天已经做过的事。

　　顾世韫低笑，知道她不愿多谈，便也不再追问，“海风大，昼夜温差大，降温也快，记得带件外套。别为了风度，回头又着凉。”
　　这嘱咐来得自然，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却又因他含笑的眉眼和保养得过于年轻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微妙。
　　李亦为接过他递过来的平板，说：“谢谢顾总提醒，我会注意。”
　　“嗯，去吧，玩得开心。”顾世韫挥挥手。

　　李亦为离开办公室，合上门，才轻轻舒了口气。
　　虽然心累，是因为涨了薪，她现在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回到办公室，快速处理了几封紧急邮件，然后关掉电脑。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她难得没有加班，而是拿起包，走向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她的脸，虽然依旧有倦色，但嘴角那抹因为加薪而扬起的弧度还未完全落下。
　　金钱，果然是生活最好的润滑剂和快乐源泉。

　　李亦为打开手机，往她妈账户里转了五千，想到对方最近发消息说总是胸口疼，她又转了五千块钱红包，指尖敲击屏幕快速打字：
　　【去医院检查，别心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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