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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
两位县官再一次无视宵禁、夜行街头——这回连灯都没提一盏,十分堂而皇之。
银辉满地,四下更漏沉沉,走了近百步,伍英识忍无可忍,瞥一眼应万初,道:“大人这样,让卑职想起了小时候,有位拳脚师傅,每次我犯了错,他就半天不和我说一个字,一边微笑指点师兄师弟们练功,一边转过头瞪着我摔摔打打,一副要把我绳捆索绑、倒掉剥皮的架势。”
应万初:“……”
“他真的打你了吗?”他很认真地问。
“你小时候难道没挨过先生的板子?” 伍英识‘嗤’一声。
“没有。”
“……”
刚才就不该开那个口!伍英识悔不当初,“我走这条路,”他随手指指路口,决定走为上计,“大人也尽早回家吧。”
应万初点头,“好。”
两人于是分走两道。
伍英识骑马出城一趟,如今浑身都是土灰热汗,需要尽快洗一洗,便直接打道回府。应万初却无睡意,反而又回了县衙,搞得巡夜差兵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还要不要再把他劝走一回。
如此,一夜过去,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此前连续两天在清晨时被差兵打门叫醒,伍英识今天索性起了个大早,赶到县衙,发现挤了半个大堂的百姓——和上次那群东拉西扯的知情人士不一样,今天这些互相之间也不搭话,个个是一脸的高深莫测,伍英识左看右看,无语嗟叹。
去库房找出件新官服换上,刚整理好出来,就碰上了抱着一堆纸笔的季遵道。
“哟,”季遵道眼光在他周身上下打了个转,“你这——”
在对面渐渐瞪起来的眼神威逼下,他中途改口:“——也来这么早。”
“嗯。”
“厢军那边怎么说?”
季遵道昨晚和陶融败兴回家,虽知道事情转机不大,还是惦记着伍英识这一趟的结果。
“牛初九没说谎。”伍英识言简意赅,无心再谈,“老陶来了吗?”
“来了,正在给今天的第四个‘人证’作口供——姓杨的还真有点儿本事,但这群人大多是听故事听魔怔了,把那些厢兵们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桩桩件件全记了起来,我看很难有真的目击者,”季遵道耸耸肩,“不过,今天还没有新的凶案上报,大人这招算是走对了。”
“哦,他来了吗?”
“不用‘来’,他就没走,昨晚一直待在县衙看卷宗,天亮了才要了热水洗脸,”季遵道说着,又凑近一步,“他好像不太好。”
伍英识拧眉,“你对他挺关心啊。”
“我没有啊。”季遵道匆忙否认,浑身不自在地去支援陶融了。
伍英识自去找那位把公廨当家的县事大人。
在应万初到任之前,县事一职空悬两个多月,伍县丞不得已暂代了一些职责,现在好了,应县事这两日在查案之余,见缝插针处理了好一批公文,不但邓主簿眉开眼笑,其他人也都有几分敬佩——但勤于公务虽好,也不能连家都不回。
进到屋内,应万初果然在伏案工作,伍英识加重脚步、咳了一声,施礼:“大人。”
应万初抬眼,神色一滞。
——人靠衣装,伍县丞今日同以往判若两人。
“大人跟我走吧,”伍英识装作没看见上官的眼神,“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常乐县县衙年久失修,处处有待改进,后厨也不例外。
地方不大,桌椅拥挤,灶边烟雾缭绕,里头零星几个差兵正埋头地吃饼喝粥,忽见县事和县丞出现在门口,个个吓得把粥含在嘴里忘了咽,烫得呼哧哼哧,从椅子上跳起来见礼。
“大人!”“县丞!”
“行啦!”伍英识摆摆手让他们坐下,又扬声喊:“单大嫂,给我们县事大人来几样清爽的!”
喊完回头,县事大人杵在门边,一副不吃也行的模样。
“进来坐呀!” 伍英识赶鸭子上架。
“我……”应万初掰着门框,“不是很……”
那厢厨娘已神乎其神地搬了六七样吃食过来——一些汤饼粥菜,朴实粗糙、量大管饱。
“大人!”单大嫂爽朗而期待,“这菜都是咱们自家种的,早上刚从地里撷来,可新鲜呢!饼也是现揉的,还有这腌萝卜,伍县丞上次吃了说好,我专门又新腌的一坛,您尝尝?”
盛情难却,应万初只好进门坐下。
腾腾热气里,他看着伍英识往粥里加了半碗腌萝卜,拌满意了,又再取一张饼,包了各样菜酱熟练一卷。
“你得吃东西。”伍县丞说,说完,豪迈咬下一大口饼。
“……”
“不吃东西,就无法专注。”伍县丞还说,并嗞溜一声,连粥带菜喝了半碗。
他吃得稀里哗啦,动作毫无仪态可言,但又很痛快敞亮,并不显得粗俗,应万初在对面静静坐着,半晌才说:“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错过什么。”
“别错过单大嫂的手艺。”伍英识把萝卜往他跟前推推。
“我把当年步月绣坊一案的卷宗找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应万初说。
伍英识从萝卜粥里抬起头。
“当年的县官似乎也没有错漏,看凶案现场,走访人证,审讯疑凶,先后抓了三个有重大嫌疑的疑犯,但每次把疑犯关进牢里,就又会有凶案发生,以此证明他们抓错了人,”应万初看着他,眼神透着一丝迷茫,“我们也一样,杨武,牛初九,他们都轻而易举地脱了罪,现在我们又回到起点。你那天说的话没错,我太天真,以为只要按着章程走访、问讯,循着线索抓人、审讯,就能顺理成章破案……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伍英识顿了一顿,察觉到了他的沮丧。
这位县事大人两天前刚到时一派意气、朗朗清风——前脚在尸体面前险些失态,后脚就能思路清晰地安排众人查案,这两天小发两次雷霆,把老陶老季和老丁收拾得服服帖帖——转过头来独自在县衙想了一夜案情,倒是沮丧起来了。
“这个案子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道难题,”伍英识胡乱拌了碗菜粥往他面前一放,“这两天我们不眠不休,现在还没抓到凶手,大家心里都很憋闷。”
他又一笑,接着道:“后院的万年青断了几根树枝,我猜肯定是老季又练刀发泄了。如果是老陶,他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梁先生送他的字帖练字,他的字丑得没法看,但能让他自己安心。老丁家里有妻子,我们叫丁大嫂,丁大嫂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丁大嫂让他赶紧滚去睡觉,他就能放下一切,睡醒再说——总之无论大家如何排解,今早,我们又都来了县衙,开始记录证词、寻找更多线索,这才是最重要的。”
言罢,视线下移,觑了眼那碗粥,“所以,赶紧吃吧,吃完了好干活。”
应万初神情慢慢舒展开来,心中竟有一丝豁然开朗之感。
执起勺来,认真尝了两口,不想入口清爽鲜香,滋味上佳,他看向伍英识,微微一笑,赞道:“味道很好。”
伍英识:“……”
还是第一次见他笑,相当不习惯,眼神不由自主移向一边,嘴里说:“行,吃吧。”
应万初忽然想起来问:“那你呢?你怎么排解?你有妻儿吗?”
“我孤身一个,”伍英识倒也坦然,“但我在家里养了十几只画眉鸟,散养的,很漂亮,每次我喂食的时候它们就会停在我的手上,吃完了还会唱歌,你要是不嫌吵,也可以养两只,至少比糟蹋县衙的树强。”
应万初神色微妙,在脑中设想了一下他喂鸟时的场景,既觉得诡异极了,又觉得相配极了。
饭毕,回后堂继续办公。
人物关系、证词、验尸单、凶器图和物证,如今需要从头再看一遍。
宋绮娘被害当晚,牛初九人还在营地,审讯时也否认认识、纠缠过她,而卿花被害时,牛初九说自己在明月酒楼睡觉,虽没有人证,但他想杀人,需得半夜离开明月酒楼、潜入风尘叹,行凶后又立刻返回,并在清晨现身,期间不让任何人发现——考虑到两地的距离和两处的人员情况,这很难做到,他的作案嫌疑已经很小了。
认清这一点,应万初皱起眉,慢慢道:“种种迹象和证据都指向了牛初九,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在引导我们?”
伍英识明白他的意思,便梳理道:“先前我们推断两起案件是牛初九一人所为,一是根据小喜的证词,牛初九威胁、欺凌卿花,又曾经对另一女子意图不轨,二是根据范大夫的证词,不,不是范大夫,是陈大夫的证词,知道绮娘曾经遇险,得出牛初九对绮娘有杀人动机……”
应万初听到这里忽然顿住,眼里寒光一现。
伍英识立刻盯着他问:“你想到了什么?”
应万初反问:“你记不记得,梁先生在给宋绮娘验尸后说,她无伤无病?”
“记得。”
“一个人若是扭伤了脚,恢复起来,会那么快吗?”
“说不好,要看伤得多厉害,如果只是轻微扭到,二十天是足够恢复如初的。不过,”伍英识皱眉,“你这么问,是怀疑……”
应万初不言,只将范大夫和陈大夫的证词挑出来递到他面前,才道:“那天陈大夫说,他之所以没有陪同范大夫来县衙,是因为刚回城,有很多病人。”
伍英识的视线落到范雅尔的证词上,一目十行看下来,觉得并无异常,正想说话,忽然余光扫过、眉头一挑,道:“……师姐?”
“对,只有师姐,没有师兄。”
伍英识沉下心来,精力集中地思考了片刻,说:“我当时听了陈大夫的话,自然而然就认为他是和范大夫一起出城、一起回城的。”
说到这里,他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猛一抬眼,应万初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伍英识‘唰’地站了起来,这时正好有一差兵进来,他立刻吩咐:“去容济堂请范大夫来,马上去!”
差兵愣了一下,“啊?范大夫,她已经来啦!”
正说着,季遵道也一阵风般奔入,道:“那个都指挥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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