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仙尊献上烂人真心

　　“如果仅仅是这样，可不足以刺激我陷入魔怔啊。”
　　楚无咎哂然甩掉剑锋上的鲜血：“继续吧。”

　　下一刻，场景变换，楚无咎身着一尘不染的天衍宗白袍，跟在一位高挑壮硕的剑士身后，缓步踏上通天玉阶。
　　雾气缭绕，灵鹤清唳，一派仙家气象，与路有冻死骨的凡间截然不同。

　　这一幕与先前血沫飞溅的场景简直是两个极端，但楚无咎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却瞬间变得阴沉。

　　“厉害，厉害。”他脸上浮现出讽刺又憎恶的表情，言不由衷地赞美道。
　　“我这下相信这个法阵能够逼人疯狂了，毕竟我现在也确实有几分怒火攻心。”

　　“自我入仙门起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已经走得足够远，甚至都要忘记了，这里才是一切的起点。”
　　“——这里才是我所有憎恨、仇恨、嫉恨的起点。”

　　终于登顶。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白玉坪中央，并非恢弘殿宇，而是一座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复杂阵法。
　　无数玄奥的赤金符文在空中缓缓流转，发出低沉的嗡鸣。浓稠到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灵气，从脚下的山脉、远处的云海中，受牵引而来。

　　“这便是仙门的根基——聚灵阵。”
　　素来豪爽大气的三师兄此时难掩自傲，指着那壮观的法阵：
　　“千年前，天衍宗、九嶷阁便在观澜宗帮助下炼成此阵，它汇聚万里山河之灵机于此一地，方能供养我等修士吐纳修行，参悟天道。在此地修炼一日，堪比外界苦修一月。”

　　楚无咎看着眼前三师兄的幻影，笑得格外讽刺：
　　“我亲爱的三师兄或许以为我会感激涕零，会万分荣幸自己有机会享受这无上仙缘。”
　　“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仙门子弟。我也不是修真世家纪家的子嗣。”
　　“我只是一个自小流离失所，在饿殍遍地的灾年苟且偷生的凡人。”

　　他扶着额头，吃吃笑着：“我曾经短暂地从人牙子手中逃离过，那天我饥肠辘辘……”

　　那天残阳如血，田地龟裂，禾苗枯黄。
　　村落尽头，两个男人麻木地对视着，怀中各自搂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其中一人突然颤抖着伸出手，将怀中的女儿推向对方，另一人则机械地递出自己的孩子。

　　一口破旧的铁锅下，柴火噼啪作响，锅边传来铁器刮过骨头的摩擦声，夹杂着压抑的啜泣：
　　“儿啊，娘宁愿你烂在我自己肚里，也好过成了别人的口中粮……”

　　楚无咎当时只是个饿了好几天的少年，一路过村子就被鬣狗般饥肠辘辘的村民盯上。
　　他心脏砰砰直跳，一回头就能看到眼睛发绿、缓步跟着身后、饿死鬼般的村民，假意未察觉后伺机狂奔，幸而到底几天前吃过干粮，力气足够侥幸逃脱。

　　但他忘不了那些村民的眼神。
　　那是野兽发觉到嘴的肉飞了的眼神，已经毫无人性。

　　“当时，人们都说，是命不好、运不佳，是老天爷不赏饭吃。”
　　“我也曾经这样想。我以为仙门只是见死不救。但是谁又救得了呢？救得了一人，难道就救得了全天下灾民吗？”
　　“直到我看到这个所谓的聚灵阵，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钻入脑海。”
　　“所以我问三师兄……”

　　记忆中的自己声音干涩又小心翼翼：
　　“师兄，这阵法将万里灵气都汇聚于此，那么没有灵脉的凡间，会不会因此而灵气稀薄，导致田畴荒芜，风雨失时？”

　　三师兄闻言，略显诧异地看了楚无咎一眼，完全没想到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坦然开口：“影响自是有的。此处阵法汇聚，他处自然稀薄些许。”

　　他看着楚无咎瞬间苍白的脸色，有些好笑地开导道：
　　“师弟，凡人生死，有如草木枯荣，乃是轮回常态。他们寿数短暂，即便是吃苦也吃不了几年，轮回转世后或许也能投个好胎，甚至没准会有仙缘呢。”

　　他颇有大哥风范地拍了拍楚无咎的肩膀，语重心长：
　　“既入仙门，便当斩断凡心，怜悯之心不可过盛，否则易生心魔，于道途有损。这些俗世尘缘，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了。”

　　“该放下了？怎么可能放下呢？”
　　此地幻境过于真实，记忆中激荡的情绪也过于真实。

　　楚无咎看着三师兄粗犷豪爽的表情，看着那宏伟的、不断抽取着万里山河灵气的聚灵大阵，脑海里却是凡间龟裂的土地、易子而食的惨状，和那句轻飘飘的“轮回常态”。

　　原来，仙人的风轻云淡，脚下踩着的，是无数凡人的尸骨与苦难。
　　原来，所谓的“斩断凡心”，就是要他麻木地接受这种不公，甚至成为这种不公的一部分——得利的那一部分。

　　“不可能放下。”
　　楚无咎嘴角含笑，眼中却是惊涛骇浪、暗沉如夜。
　　“我会永远憎恨、永远愤怒，直到有一天我焚毁你们的琼楼玉殿，摧毁你们的通天之道。”

　　*

　　另一边，在楚无咎踏入阵法那一瞬间，刘茹忽而一僵，惊慌抬头：“不对！法阵怎么会——”

　　下一刻她却猛地一扭头，力道大得脖子骨节发出锐响，眼珠子翻到顶端，笑容诡异，口中却是森冷的男子声音：
　　“诸位何必掺和此事呢？我布下此阵，意在一人罢了。”

　　众人悚然一惊！又被这诡谲一幕外加“刘茹”身上陡然爆发的威压震慑在原地。
　　只有宴辞面上浮现出讽刺的笑意，剑指“刘茹”喉部命门：

　　“阁下何必装神弄鬼。既然现身，想必要么有话要说，要么就是想与我等做交易。何妨直言？”

　　“顾仙尊，久仰大名，哪怕转世，你还是这么一身正气啊。”“刘茹”阴阳怪气。
　　“我倒不担心你的人品，只是担心你的脑子，毕竟你前世被亲亲师弟杀死，今生好像又要重蹈覆辙了呢。”
　　“她”咯咯一笑：“想不想知道他为何接近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前世？只要你……啊！”

　　只见寒芒一闪，宴辞旋腕收剑的瞬间，“刘茹”双手腕脉处已添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痕，经脉被剑意精准锁住，再难借这具躯体发动法阵。

　　长剑归鞘只余一声轻响，宴辞仿佛只是拂去衣上微尘，淡然一笑：“不劳费心，这是我和他的私事。阁下若没有其他话要说，我就直接送你上路。”

　　“刘茹”冷笑一声：“你以为是由我启动法阵？错了，你们已在阵中，我只是帮你们延缓片刻。”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幻境中再详谈吧。”
　　下一刻，众人只觉脑海中一篇空茫，再睁眼时已然忘却前尘，回归旧时记忆。

　　宴辞哂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名剑朔月，不由得心念一动。
　　回来了啊，回到了一切的开端。

　　那时师尊当众点评“纪无咎”无缘仙途，自己出于好奇去看了一眼这个新来的小师弟。
　　一见误仙途。

　　竹林中，白衣少年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月色中，银线织就的流云暗纹亦泛着莹莹光泽。

　　他并未察觉有人窥视，只是反复练习着基础剑式，神色间甚至有几分不死不休、不疯魔不成活的倔强。

　　“何人？”少年猛地抬头望向宴辞的方向，鬓角微湿，艳丽眉眼间带着小兽般的警惕。

　　正是这一眼，让暗处驻足的宴辞骤然屏息。
　　宴辞缓步走向自己的小师弟，温声解释：“路过见剑光纷然，特来瞻仰。”

　　“…………”
　　楚无咎仿佛呆了呆，然后欲盖弥彰地低下头，片刻后又礼数周全地向师兄行礼。

　　宴辞心中啼笑皆非。
　　二师妹和三师弟都曾经夸过这个新来的师弟，说他心有千窍、嘴甜乖巧、讨人喜欢。目前看来，“讨人喜欢”是真的，“心有千窍、嘴甜乖巧”却难说。
　　真可爱，明明还是个小孩啊。

　　时光仿佛从此刻开始流逝，宴辞慢慢发现楚无咎惯会在外人面前装乖，对自己却从不掩盖，无论是依赖、艳羡、嫉妒还是刚刚萌芽的情思，都率真得光明磊落。
　　——虽然师弟可能自己意识不到。

　　剑修对他人视线格外敏感，他时常能够感受到师弟若有若无的视线，望过去时又仿佛只是错觉。

　　有时师弟会牙尖嘴利地嘲讽自己“世家子弟、不食人间烟火”，片刻后又心虚却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偷靠近自己。

　　宴辞有时候甚至觉得楚无咎像是自己在凡间遇到的小流浪猫，会悄悄在远处盯着自己看，甚至偷偷用头蹭蹭自己，但一旦伸手想摸，就会立刻蹿离，只在树后露半个脑袋观察。

　　他开始沉迷于把师弟从藏书阁里捞出来练剑，他喜欢月色下师弟燃烧着怒意的双瞳、绯红的眼尾、轻/喘的气音。

　　很难说他到底是在指点师弟剑术，还是沉迷于师弟与自己对招时激烈的情绪。楚无咎越是激烈地反抗，他越是感到愉悦，并会用更强势的姿态镇压回去。

　　他喜欢师弟对自己浓烈又复杂的情感、充满生命力的眼神，楚无咎在他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每片涟漪都带着少年的倒影。

　　后来，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为什么你对我、对仙门的恨意像坚冰下的激流，面上不显却暗流汹涌？

　　宴辞目光暗沉，迈向下一个幻境场景。
　　没有关系。
　　如果没有爱，恨也可以。
　　——因为你会永远属于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