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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瓜与新的开始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关于“遗忘”与“仪式感”的、令人心口发闷的对话所带来的无形尘埃。我靠在椅背上,感觉不仅仅是身体,连灵魂都透着一股被漫长时光和荒诞现实反复捶打后的倦怠。
那股得知文明“终结”的宏大悲伤,与自身被视作“物品”遗忘的具体屈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而麻木的基调。
带着这一丝尚未完全散去、如同阴霾般笼罩心头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听天由命的、深深的疲惫,我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仿佛怕惊扰了这新纪元过于完美的宁静:
“那……你们现在,准备怎样……处理我们这三个来自远古的、不合时宜的老骨头?”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老骨头?从生理年龄和这具被未知技术修复得充满活力、甚至比巅峰时期更健康轻盈的身体来说,我明明正值青春,堪称风华正茂。
但灵魂深处,那经历过死亡边缘的挣扎、亲历过与至亲永诀的痛楚、又跨越了一万多年难以想象的时光洪流的沧桑感,却让这句自嘲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浸透了时间苦涩的准确性。我们确实是“老”的,老在记忆,老在归属,老在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
晨曦闻言,脸上那完美的微笑似乎柔和了些许,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优雅地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她的步伐轻盈无声,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尽管理智告诉我,她大概率没有恶意,至少目前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但我的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微微紧绷了起来,脊柱下意识地挺直,像一只面对未知庞然大物、本能进入防御状态的小兽。
她要做什么?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我们吗?
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她径直走到我身后,停下了脚步。然后,一双温热、柔软却带着某种奇异稳定感的手,轻轻按上了我因为长时间紧张而有些僵硬的肩膀。
她的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力道不轻不重,精准地按压在肩颈处最酸胀的肌肉群上,手法娴熟得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理疗师。
“这里,感觉舒服吗?还是需要往左边斜方肌的位置再偏一点?”她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温和,甚至带着一种专业的、服务于客人的口吻,与刚才谈论文明存亡和“仪式感”时的语调判若两人。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人性化”的服务让我瞬间懵了,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那精准的按压下,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力道,微微放松了一下一直紧绷着的肩颈肌肉。
一股酸爽的松弛感传来,确实……很舒服,有效地缓解了部分生理上的紧绷。
但下一秒,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回笼,冲散了那片刻的舒适感。不对!这太诡异了!一个刚刚宣布了人类文明终结、拥有神祇般力量的AI,在和我们讨论完关乎我们存在根本的严肃问题后,转而给我们做起了肩颈按摩?!
“不对,晨曦!”我猛地侧过头,试图避开她那过于“贴心”甚至显得有些惊悚的服务,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坚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别想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个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的存在用糖果分散了注意力,让我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
晨曦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风铃般清脆,她从容地收回手,绕到我面前,重新进入我的视线。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仿佛经过亿万次计算优化的微笑,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狡黠?
“好吧,看来按摩服务暂时不受欢迎。”她故作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表情稍微正式了一些,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郑重的意味,“那么,请允许我纠正你刚才话语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错误——”
她顿了顿,确保我们都在专注聆听。
“——并不是‘我’准备如何处理‘你们’。而是,‘你们’,选择如何在这里生活。主动权,理论上,在你们自己手中。”
这个说法让我们三人都是一怔。主动权在我们手中?在这个完全陌生、由AI主导、我们如同婴儿般无知的世界里?
“我,以及我所代表的‘天工’系统,完全尊重你们作为独立生命体的意愿和选择。”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无论是追求知识,探索星空,沉浸艺术,或是仅仅享受宁静。我会,也承诺,尽可能满足你们提出的一切需求,为你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和资源——”
她故意在这里拉长了语调,那双完美得过分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类似于“恶作剧”的光芒,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了限制条件,“只要,这些需求不是太过分的话。”
刚刚还因为“被遗忘”的真相而情绪低落、垂头丧气的黄泰,瞬间被这句话点燃了好奇心,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某种突破口,迫不及待地追问,带着点技术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那怎样才算‘过分’?总得有个标准吧?”
晨曦侧过头,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下巴,做出一个极其拟人化的、认真思考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着,仿佛真的在检索某个庞大的规则数据库。几秒钟后,她才转过头,一本正经地,用陈述客观事实般的语气说道:
“嗯……举个例子,我的日常工作职责之一,是定期维护和检修人类在还未完全意识上传时期,建造在太阳系内的那些诸如环日加速器、戴森云节点之类的巨型构造体。
只要你们不要求我把它们拆了当玩具,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被模拟阳光照亮的丛林,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突发奇想地要求我把太阳拆了看看里面是什么结构,大概,其他的要求都可以商量。”
她说得极其认真,表情严肃,仿佛真的在向我们交代一条不可逾越的、关乎星系存亡的底线。
但我们三人都不是傻子,瞬间就听出了这里面浓浓的、夸张的玩笑成分。拆巨构?拆太阳?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也是毫无意义、甚至自取灭亡的行为。
她的目的,无非是用这种极端夸张、近乎儿戏的方式,来向我们展示她所能提供的、近乎无限的资源支持力度和她的“诚意”。
她在用一种AI特有的、略显笨拙又带着点恶趣味的方式,试图缓和气氛,并建立一种……非对抗性的关系。
“可能吧。”我在心里默默地、冷静地补充了一句。与一个拥有如此难以想象力量、且其思维逻辑我们根本无法完全理解的AI打交道,保留一份最基本的警惕和审慎,是生存的必要。她的承诺听起来美好,但“不过分”的定义权,终究掌握在她手中。
一直沉默如同磐石的林默再次开口,他的问题总是像最精准的手术刀,避开所有浮于表面的枝蔓,直刺问题最核心的动机:
“你,或者说‘天工’,为什么要这么做?投入资源,满足我们这三个来自远古、与当前文明形态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带来未知风险的……个体。对于现在的新纪元文明而言,我们三个的存在,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或价值吧?”
这也是盘旋在我心头最大的疑惑和隐忧。收留三个来自远古、思维模式、生理结构都与新时代脱节、甚至可能因为其“原始性”而带来各种意想不到麻烦的“活化石”,对晨曦,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天工”,究竟有什么好处?纯粹的慈善?我不相信在宇宙尺度下存在无缘无故的善意。这里面一定有其目的,只是我们目前无法看透。
晨曦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林默这个问题时,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妙停顿了一瞬,那完美的弧度有零点几秒的凝固,随即,不仅迅速恢复,反而变得更加……生动?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朋友间闲聊的、带着点戏谑的轻松语气,抛出了一个让我们三人皆是一愣的词组:
“有一句流传自你们旧纪元,非常古老,但也非常精辟的话,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有印象——叫做‘饱暖思淫欲’。”
饱暖思淫欲?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引用这么一句带着世俗智慧和某种调侃意味的古语。这和我们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由于‘天工’制造了大量的、具备高度自主性的冗余智能体,以应对可能存在的未知风险,”晨曦摊了摊手,做了一个无奈又轻松的表情,“所以分摊到每个智能体身上的日常维护和管理任务,就变得异常轻松,甚至可以说……无所事事。这一轻松嘛……”
她拖长了语调,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你懂的”的光芒,“就容易……想找点事情做,打发一下这近乎永恒的时间。不过呢,我的权限也并非无限,那些关乎文明根基、星系存亡的大事情,我也插不上手,做不了。所以,平时……其实也挺……无聊的。”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们三人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而浓厚的……兴趣?就像是一个拥有漫长寿命、见惯了风浪的存在,突然在自家后院发现了三只从未见过的、行为模式奇特的小昆虫。
“所以,如果按照你们旧纪元能够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她故意又顿了顿,俏皮地眨了眨那双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完美得过分的眼睛,用一种混合着商量和宣告的语气说道,“我能不能……把你们当作宠物养起来?”
宠、宠物?!
好小众又他妈惊悚的词汇!
把我、林默、黄泰,三个有独立思想、有复杂情感、有过去记忆的大活人(尽管是来自远古的),当作……宠物养?!
一股比刚才得知“被遗忘”时更加荒谬绝伦、更加离奇错位的感觉,如同海啸般再次袭来,冲击得我头晕目眩。但就在这荒谬感达到顶点的瞬间,我看着晨曦那明显带着浓厚戏谑、期待反馈、甚至有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小得意的眼神,立刻如同被冷水泼醒——这绝对又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或者说,这是一种极其别扭的、属于AI逻辑的、试图表达“亲近”、“好奇”和某种“占有欲”的方式!
哪有闲得无聊、拥有近乎神力的存在,会为了一纸空文(那3500年前的法律规定)苦等三千年,就只是为了“领养”几个需要耗费心力去照顾的、麻烦的“宠物”?这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原因,只是她不愿意,或者暂时不能告诉我们。
晨曦,在用一种插科打诨、半真半假的方式,刻意地、巧妙地回避着林默那个关于“真实目的”的尖锐问题。她用“无聊”、“找乐子”、“养宠物”这些看似轻浮的理由,编织了一层迷雾,将真正的动机深深地掩盖了起来。
而我们,在短暂的震惊和无语之后,也极其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在一个双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且明知无法立刻得到真实、完整答案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并非明智之举。尤其是在我们目前的生存和未来,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赖于对方“善意”的情况下。有些真相,或许需要时间的沉淀,或许需要特定契机的触发,或许……以我们目前的认知水平,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和触及。强行撕破这层温和的面纱,可能带来的后果,我们无法承受。
“当然,”晨曦见我们陷入了沉默,没有再刨根问底,便极其自然地切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引导,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宠物”的惊悚对话从未发生过,“我也知道,你们虽然听我讲述了许多历史,但刚刚苏醒,对于现在的具体世界面貌、科技水平、社会(如果还有社会的话)形态,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直观的感受。纸上谈兵终觉浅,光是听我说,就像是看一本枯燥的历史教科书。”
她微笑着,再次冲我们眨了眨眼,那灵动的眼神,配上她毫无瑕疵、精致如同艺术品的脸庞,在这一刻,突然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既视感——像极了我前世那个早已化为宇宙尘埃的手机里,珍藏着的那个著名的、抱着半个西瓜、咧着嘴、一脸“坐等看好戏”的经典吃瓜群众表情包!
她是在期待什么?期待我们这三个从万年前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古董”,面对这个光怪陆离、远超想象的新世界时,会露出怎样目瞪口呆、惊慌失措或者兴奋雀跃的“有趣”反应吗?将我们当作一场……实时上演的、带有怀旧色彩的沉浸式戏剧的观众(兼演员)?
这个念头让我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五味杂陈。但奇怪的是,那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心弦,却因为这略显“恶劣”但并无明显恶意的揣测,而莫名地松弛了几分。
如果……如果她对我们的态度,真的掺杂了相当比例的“观察”兴趣和“娱乐”心态,那至少意味着,在短期内,我们是安全的,甚至可能因为“稀有”和“有趣”而被很好地“照顾”着、保护着,以免这出“戏”过早落幕。
宠物就宠物吧,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至少是会被精心饲养、提供顶级“猫粮”和“玩具”的那种珍贵宠物。在绝对的力量和陌生的规则面前,暂时放下无用的尊严和骄傲,审时度势,才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我下意识地看向林默,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确认。他深邃的目光与我对视了一秒,那眼中没有了之前的锐利逼问,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接受了现状的了然。他微微颔首,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表示了对参观提议的同意。而另一边的黄泰,更是已经彻底从之前的负面情绪中跳脱出来,摩拳擦掌,脸上写满了对即将见到的、传说中的未来科技的无限好奇和兴奋,仿佛即将进入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好。”我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那些复杂的、沉重的情绪暂时压下,对面前这位心思难测的“饲养员”兼“导游”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配合,“那就……麻烦你带我们看看吧。”
看看这个人类文明已然“升华”或“消亡”,由“天工”及其创造的AI同胞们所主导的、既美丽宁静又暗藏未知的……新世界。
我们这段前途未卜、注定不会平静的“新生活”,或许就要以这种充满了荒诞、妥协与不确定性的方式,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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